那一晚,當他們從店內走到店外,感覺就好像由赤道瞬間移位到北極。天空不知從何時開始飄著細雨了,那細雨恰似滴在兩塊已被燒得火紅的木炭般地滴在他們身上,彷彿可看到他倆的身體冒出濃濃的白煙。但,當時他倆心中的火,並沒有馬上熄滅,只是漸漸地變小。

回途中,街道冷冷清清的,除了依舊刺骨的寒風外,還有打在身上的細雨,使得側坐在後座的她,不再像去時那樣的拘謹,而是雙手不自覺地緊抱著他的腰,且像是要給坐在前面為她擋住寒風的他溫暖似地,臉龐緊偎在他的背部。

「你們昨天看完電影又去哪裡了?」隔天,那位國中同學早上就打電話找他。

「沒去哪,只是順便吃點東西和喝杯飲料。」

「吳雅琪昨天8點多就打電話來我家,我跟她說你們還沒回來。」

「吳雅琪要幹嘛?」

「昨天下午她們兩個共騎一部機車來我家,說好晚一點再來載她的。」

「喔,我昨天直接送她回去。」

那時他才知道她昨天是怎麼去他同學家的。常和她一起結伴回國中母校就是吳雅琪,兩人也住同一個村。

他同學仍不死心的追問:「你昨晚到底帶她去哪裡了?」

「就跟你說是吃晚餐和喝飲料。」

結束和同學的通話後,他當時心想:她一定也被吳雅琪追問。對於像那樣的事,他只會放在心中,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即便是交情很要好的朋友。不過,1980年代的臺灣,年輕男女約會時,不外乎看電影、餐飲店吃吃喝喝或者郊外走走,熱戀中的才會去雅座,所以他同學是絕對不可能聯想到的。

那一晚她進家門後,被父母詢問是免不了的。至於心境如何,她從未對他談過,但,「五味雜陳」應該是合理的猜想,甚至可能是「輾轉難眠」,而聽遍了她所有的西洋情歌卡帶,當中一定有空中補給的專輯,《Lost In Love》。

他沒有她家的電話號碼,也沒想到要問他那位死黨同學知不知道,所以從隔天開始的往後數日,他和她之間全無連繫。那時的他,不只從未想過和她以後會如何發展,也未曾想過交女朋友,因為家裡經濟狀況的緣故,他的心思完全放在打工賺錢這件事。

那一晚的一切,好像是曇花開又謝的過程,而他剛好幸運地看到。但,一通電話讓他意識到,他和她共同經歷的那一晚並非曇花一現而已。那一通電話是她打的。

「妳怎麼有我家的號碼?」接起電話的他,聽出是她的聲音。

「從李俊傑那裡知道的」她講的是他那位死黨同學。

「喔。」

「怎麼啊,不能打給你嗎?」

「沒啦。」

「你現在有空嗎?」

「怎麼了?」

「你可以來載我嗎?」

「好,去哪裡載?」

在家渾渾噩噩過寒假的他當然有空,也沒多問原因就答應了。

她在市區的一家補習班門口等他。當年,那樣的補習班有三家,是很多準備重考大學的失意學生暫時的委身之處。

大概二十分鐘後他到了,她笑咪咪地走向他,開口便說:「謝謝你來載我。」

「妳怎麼會來補習班?」

「我來報名,也幫吳雅琪報。」

「她怎沒跟妳一起來?妳怎麼來的?」

「她上班啊,我是今天家裡有點事,請半天假,忙完了,坐公車來的。」

「妳們白天要上班,怎麼補習?」

「不要站在這裡好不好?找個地方聊。」

「喔,要去哪?」

「你決定。」

那家補習班就在火車站附近,他唸的學校也在附近,附近就有很多家賣吃賣喝的餐飲店,但是,他發動機車後,卻不是往其中一家的方向騎去,而是如同電影中會重返命案現場的連續殺人犯般,著魔似地往曾讓他們迷失的那家雅座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她只是靜靜地側坐著,連因紅燈而停下來的短暫時間也不發一語,雙手也沒有環抱著他的腰。她似乎也知道他想要去的地方。

這一次雖然是白天,但,他們進去後,店裡頭依舊像黑夜般的黑,只不過可能因為是白天的緣故,感覺得出客人並不多。他心想:「應該不會有『電影』來干擾了。」而她呢?可能也有同感。

入座後,她便繼續在補習班門口的話題,說她高中沒考上好學校,而且由於家境因素,她和吳雅琪一起去唸夜校,白天則在紡織廠當女工,去補習班是報名只上晚間的課程。

在那個年代,有很多想再繼續升學的年輕人,由於家境的不允許,而會採取像她那樣的方式。

那一天,依舊有一首一首的流行情歌縈繞在他們的耳際。而可能因為時間是白天,讓他們覺得一切就如店家所播放的,捧紅法國女星蘇菲瑪索的電影《第一次接觸》的主題曲,《Reality》,那樣的真實,只不過他倆的接觸是第二次。當時的她有種特殊的感覺——在非常微弱的燈光下,看到的他,眉目之間似乎鎖著她對他的愛憐。

不過,對於人生才剛要開始的一對男女而言,彼此之間要互相有承諾是太難的,更何況是關係還只是在摸索階段的他們,所以,他的唇齒之間和她的唇齒之間,留著的,不是彼此的誓言,而是一種似有若無的痕跡。那樣的痕跡,會讓年輕的男女不再感到寂寞,覺得世界變得既溫暖又美麗。

 

《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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