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看電影。
  沒有網路資訊的年代,看完之後如果意猶未盡,心頭孳生的好奇也好,延伸的求知也罷,總是無從滿足。如今,常常可以如願了。
  日本電影《驛路》是至今為止帶來最多延伸的電影。它就像一首動人的協奏樂般,前奏讓我聽到記憶深處尚有些許印象的古典吉他演奏。我沒忘記是在人生的哪一個時期聽到的,是高中時古典吉他社的社長於成果發會表演的,那四指極端快速撥動琴弦彈奏出的美妙樂音,此生難以忘懷。如今,知道那曲子原來是一位西班牙古典吉他演奏家兼作曲家,在旅程中對於摩爾人所建的阿爾罕布拉宮之吟詠的《Recuerdos de la Alhambra》。
  然而,這對於古建築的詠嘆,不只可以是前奏,也可以是陪襯,於是不只一次聽到。最動人的陪襯無非是在協奏曲即將落幕前,陪襯後中年男子以滄桑之聲吟誦情詩:

親愛的人啊
  雖然生命短暫
  但妳美好的乳房
  是那麼甜美 還有那雙唇
  握住妳的手 說出感人的誓言
  我心中感嘆
  正如這四溢的芬芳終將散去 明天也將離我遠去
  不知道何時能夠與妳再次相逢
  親愛的人啊 地球上的萬物
  都是痛苦而短暫的生命啊

  情詩第一次出現是以一本詩集的頁面的形式,作者是佐藤春夫,一位我完全沒聽聞過的作家。
  愛情,創作不可或缺的養分,特別是離別或思念不在身邊的情人之際。「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曾經的王靖雯這麼唱。我也曾有過思念,可無能化為淒美的詩句。
  《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的吉他聲伴隨著後中年男子滄桑之聲吟誦的情詩不只一次,第一次出現於辦案的刑警觀看那聲音的主人抄寫於一張其所拍攝的情人睡著模樣的照片背面。可見思念之深。那思念,距離八百餘公里,除了寄語白雲,也只能靠收藏於公事包的其與情人的一系列合影稍稍抒解。這些合影,都是他親手拍攝的,他和情人前往多處有溫泉的美麗景點旅遊時拍攝的。心思縝密的他,和情人旅遊時也拍攝了許多風景照,全都收藏於家裡的相簿;也拍攝了許多情人的獨照,全都寄給情人收藏。抄寫了情詩的那一張,後中年男子郵寄前,思念必定濃烈得無以復加。
  後中年男子對情人的思念是不道德的,於是我猜想,佐藤春夫依依不捨之情的詩印之對象也是道德不允許的。更驚訝的是,對象極有可能是谷崎潤一郎的第一任妻子!因為,佐藤是與谷崎同輩的作家,兩人曾經交情不錯,也絕交過再復交,絕交的原因就是前者與後者之妻有戀情。可是,任誰也無法料想,佐藤與好友之妻的戀情竟能如願以償,因為谷崎成全了他們。創作靈感全來自身邊女人的奇情派大師的思維,果真不是凡夫俗子能想像的。
  不只作家的詩成為素材,一段先是幾張黑白照片搭配明顯是照片中的人的講話聲的特殊開場白也說明了,包含詩的整個原始來源是松本清張的同名作品,寫成劇本的是向田邦子,而且是這兩位曾經同時還活著時的唯一一次合作。松本清張我知道,許多年前就看過電影《砂之器》;向田邦子?不記得是否聽過,不過,肯定也是很受日本讀者喜愛的作家。
  改編自松本清張的協奏曲,讓人知曉這一位很受日本讀者喜愛的推理小說大師,想當然爾,愛讀佐藤春夫的詩。後中年男子家中擺設的一些高更到大溪地生活後所畫的畫作之複製品,也透露了大師對繪畫作品的偏愛。藉由辦案刑警因此而研讀高更的傳記,引出高更決定前往大溪地生活時講的一段話,我明白這才是原著的主題:人要付出多少之後才能自由地為自己而活?
  寫推理小說的大師,創造了一位和自己一樣,從二戰存活下來,一直任勞任怨工作的人物,即便已晉升為銀行的高階主管,仍克勤克儉,應酬的吃喝玩樂也盡量避免,同事也全都認為女人放出的電流進入不了他的身體,最大的興趣是攝影,兒女都成家在外地討生活了。於年號昭和的天皇死去的前一年十二月退休的他,幾天後,如同往常一樣要外出數天,目的當然是妻子多年一直都相信的攝影。出門前,妻子為他穿上長風衣時,對他說,該再訂做一套西裝了,他回說,不用,還可以穿。隨鏡頭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我心想,他的妻子應該不可能再見到他了。果真,他的妻子後來去報案了。
  大師又再創造了一位年紀小失踪的人物沒有幾歲的辦案刑警,其副手是一位年輕後輩。這位刑警並不只是來破案而已,大師巧妙地替他加了一點色彩:主管專門把冷門的案子丟給他,家境普通,只有一個女兒,愛上一位使君,使君成功離婚要與其女兒成婚的前幾天,竟突然因為癌症而亡,導致女兒精神崩潰,甚至認為是她克死未婚夫的。
  是啊,不倫戀經常是推理小說不可缺少的元素,社會派的大師也常引用,因此,與辦案刑警的想法一樣,我也這麼認為:後中年男子絕對是去會情婦了。可當看到刑警夜晚在家孤獨地以塑膠頭的圖釘在地圖上標記後中年男子拍攝的風景照的所有景點位置時,我也和刑警一樣,猜不透情婦住哪裡。
  那些圖釘分佈的範圍差不多在東京與廣島的中間。廣島,原爆之城,莒哈絲藉以創作一位法國女子與日本男子相遇相戀的劇本之城,難怪協奏曲之幕慢慢落下之際,出現一段明顯是日本戰後的歷史影片片段,有一片轟炸後的廢墟;有一位坐在吉普車上的美國大兵分給一群日本兒童每人一塊巧克力;有……,還配上一位日本女歌手唱的一首動聽的歌曲。
  經歷破壞後的人們,心靈要經過多久的復健才能正常生活?長久一成不變的穩定中,有多少人會想打破那框架?會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打破的?
  一直循規蹈矩過日子的人,會在生活環境改變後——比方被公司派往他鄉任職——犯下令人意想不到的大錯嗎?從臺灣到中國任職者多有所聞。後中年男子任職的銀行替他製造了這樣的環境。可以想像的,他那時候應該還是壯年,從東京到廣島的分行任職,下班後沒有「家」必須回去,變得很「自由」,讓他忽然由不倫戀的絕緣體變成導體。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戀情沒有因為他又回到家庭所在的城市而終止,於是他更常外出攝影。日本方便的鐵路網絡,是他的驛路,也是情婦的驛路,兩人在某個驛站碰面前的既欣喜又焦慮的心情,以及在另一個驛站分手後逐漸變濃烈的思念,讓男子決定效法高更。
  高更說,人為了孩子而犧牲,而這些孩子又為了他們的後代而犧牲,這愚蠢的情況永遠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如果所有的人類都如此盲目地為子孫後代而犧牲,誰來創造藝術和美好的人生呢?
  後中年男子並沒有達成願望,他的屍體被打撈的潛水夫潛入湖中找到的那一天,帶給日本人民戰亂的裕仁天皇也死了,意味著日本新一個世代即將開始,可這對於辦案刑警而言,除了站在木造的簡便碼頭朝天皇官邸方向一拜之外,日子還是得一成不變地過。他在火車上邊拿著一瓶威士忌喝,邊微醺地對年輕的副手訴說其對於丟下原先的生活另創新生活的心聲。他說,高更的藝術論先放一邊,普通人在平凡無奇的漫漫人生路上,終於走到一條驛路時,突然驚覺自己是多麼想從這幾十年來的枷鎖下解脫……後中年男子的心情他能理解……高更熱愛畫,後中年男子有他愛的女人,自己是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就老老實實地捱完剩下的日子,直到老死,邊忍邊捱。
  這樣的一段話,是否也是一直為家庭奔波多年後靠寫作闖出一片天,然後就只能繼續不斷創作的大師心裡話呢?他們那個時代的男人,為工作、為家庭忍耐,現代呢?不只男人,女人也是。
  完全投入作畫的高更、退休後為愛私奔的後中年男子或之類的,有幾人敢?我自問,不敢,只能像刑警那樣,邊忍邊捱,直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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