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被震醒,但沒有完全清醒,是妻子緊張地說:「老公!地震啦!」我才完全醒過來。妻子隨即下床,開燈。我仍舊躺著,凝神靜待是否還會有震動或搖晃。傳來馬桶的水聲,告訴我妻子做了什麼;開門聲以及「媽咪,地震!」,讓我知道二女兒也被震醒並進來了。妻子回應了,二女兒沒有多做停留,只再講了一句「好恐怖哦。」便回自己房間。
  這夜半震醒南臺灣不少人的地震,只有幾秒鐘,也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臺灣夜裡最讓人有感的地震吧。如果,孩子們乘著小叮噹的時光機,回到二十世紀最後一年的九月二十一日的凌晨,我不曉得她們是否能承受得了那彷彿持續了一整夜的劇烈搖晃?
  那一年的那一夜,我還住在老家,只有一個才兩歲多的孩子,我和妻子,不!是全臺灣的人們,幾乎整夜皆無法成眠。現在想來,我竟然不記得在那樣的搖晃中,孩子是否被嚇醒,然後哭鬧不已。我只依稀記得,老屋那猶如老人的老花眼的窗戶嘎嘎作響,彷彿即將破裂,也擔心已猶如老人的退化肉體的鋼筋、水泥,即將扭曲、粉碎,但又心想,應該不會再搖晃了,以致於如同一位睡在突遇大風大浪的郵輪客艙床上的乘客,只是忐忑不安地忍受搖晃,並沒有隨著翻來覆去的妻子全家先暫時「逃」到屋外的念頭起舞。
  那時,如果我起身往東邊的窗外看向大約四五百公尺處躺著的中山高,也許我會看到南來北往的夜行貨運車、夜歸人的轎車,皆靜止不動,但車子並未熄火,開著的車燈投射出的燈光,猶如它們的主人們的雙眼露出的恐懼目光;如果我扶老攜幼離開屋子,站在門前的馬路上,什麼都不想,全神貫注於週遭的動靜,也許我會聽到就在馬路旁的田野裡,大群昆蟲被逼得不知所措地竄逃的窸窣聲;如果我窮視力之極朝某方向的天空凝視,也許會看到天空似乎蒙上了那由於地殼翻動而揚起的灰塵,或是某種異象。然而,什麼行動也沒,只是不安地躺著的我,彷彿聽到波塞頓發出的猶如恐怖電影配樂般懾人心魄的怒吼聲。
  搖晃終於停止後,我以為只是一場虛驚地入睡了,渾然不知臺灣有個地區的地貌已走樣,房屋全毀或半毀的數量驚人,死傷的居民更是驚人,不是孩子口中的「好恐怖哦。」便足以形容的。那個時候如果有臉書,我想,全臺灣的臉書用戶中,一定會有人冒險坐在電腦前,一手扶住螢幕,一手輸入文字,發表感想或傳遞資訊。
  上班後,由同事七嘴八舌的言談中,不意外地,我知道大家都度過了驚恐萬分的一夜;出乎意料地,那不是我自以為的一場虛驚,而是教我不禁「啊」了一聲的天災!下班回到家後,我東翻西找,找到兩張A4紙印製的大學同學通訊錄,上頭的住址與電話都是大家畢業後最新的。我打了一位住草屯、一位住霧峰的家裡電話,都通了,他們也都接了,聽到他們說家人都毫髮未傷,房屋則是住霧峰的稍微有毀損,其餘住中部的同學也都無恙,我不禁鬆了一口氣,否則真不知該說什麼話。
  那一年的那一夜,有多少人們,像我和家人,只是躺在床上忍受提心吊膽的搖晃;有多少人們,像我同事和其家人,被家裡客廳的花瓶掉落地板上的破碎聲之類的,嚇得只穿著睡衣便快速往屋外移動;那些離震央不遠的人們,像我大學的同學,當大地開始劇烈搖晃時,是如何地驚慌失措直往屋外衝;那些就在震央上方的人們,來得及逃到屋外的,是以何等驚懼的目光,目睹電影特效般山崩地裂、屋塌牆倒的場景,甚至以何等的錐心之痛承受親人瞬間的死別;那些房屋已全毀的人們,是以何等的 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情,熬過住在組合屋的日子。
  幾年後的一次春節旅遊,地點是南投,當我和親戚們,站在標示有震央以及山形地貌如何改變的立牌前,看到顯示有數百公尺的位移之說明,教人難以想像事發當時的景象何等駭人。有一間倚靠山坡而建的房屋,被保留下來了,其傾斜樣(進入屋內,人必須以抵消其斜度的方式傾斜身體才能站穩,但會感到輕微暈眩),具體見證了山形地貌的巨大改變。
  居住在東亞地區的人們,注定無法躲掉波塞頓的突然造訪,不是臺灣、印尼、菲律濱、日本,就是中國,不敢奢望從今以後不會再見到他,只願不必於子夜以後的夜裡,聽到他不懷好意吹的起床號,甚至大張旗鼓演奏奪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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