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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你問讀小學的二女兒看了你帶她去還片時她再租的那部電影了嗎？她告訴你，看了，你妻子也一起看，而且兩人都看到哭了。你問，真的哦？很好看嗎？二女兒以為你調侃她那麼容易就感動落淚似地講了感動她和你妻子的劇情，然後，你像是要安慰她那不是丟臉之事地講出你自己前一天也看了一部電影看到落淚。二女兒一聽，以彷彿她聽到你在講天方夜譚的語氣問：「真的？爸Ｂ你也會這樣？」於是你便簡介了劇情。
　　當天晚餐時，像往常那樣，你二女兒聽到的新鮮事，你妻子一定也會知道。你妻子特別問你是什麼電影感動了你？你講了，講得比白天時講給二女兒聽的還詳細一點。劇情是，在同一家醫院生產的兩位母親不知各自所抱的新生男嬰是互為對方的，兒子即將讀小學前，有一方在驗兒子的血型後察覺不可能，於是再驗DNA，確認真的不是自己的骨肉後，到當時生產的醫院追查，才得知親生的兒子在誰家。雙方協調後同意換回，但無論真正父母親怎麼努力，兩個孩子都無法適應新生活。你還說，有一方是有錢人，另一方不是，前者就只生一個，後者生了三個，此時你妻子竟然蹦出電影中有錢的那一方的想法：兩個孩子都爭取！但另一方即便生活清苦也不願意。
　　講完後，你開玩笑地說：「我們的孩子會不會也抱錯了？」「嗯，老大可能是抱錯的。」你妻子先是如此回應你再提高分貝：「哪有可能！」並說你大女兒是在大型教學醫院生產的，那醫院很嚴謹的，不可能弄錯！
　　其實，你看完那部電影後，馬上上網查尋現實社會是否也有如此烏龍之事？還果真有，台灣、日本及中國都發生過。你特別細讀了台灣的那一件，是二十餘年前的新聞報導，兩方的孩子都比電影中的還懂事的年齡了，而且和電影演的一樣，都不願意回去真正的父母親身邊。
　　你會開那樣的玩笑，是因為大女兒的人格特質完全不像你或你妻子，就像電影中有錢的那一方的父親，總覺得養了六年的兒子完全沒有自己的基因，而在得知原來養的是別人的兒子時，說出「果然是這樣」而傷了其妻子的心的話那樣。你曾想過，難道大女兒就是會和你及你妻子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嗎？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的？
　　你曾不只一次想起大女兒尚在妻子的子宮，你就買了整套的古典音樂CD，常常晚上臨睡前播放，想像大女兒以後會長成具有典雅氣質的美人。出生後，你在一次書展看到一套有插畫的世界文學名著選集，馬上就買了，你想像大女兒會喜歡看，並因此而培養了文學氣息。
　　大女兒讀小學時，有一天突然對你妻子說她要學鋼琴，而且一直學到你妻子對你說不能老是借用安親班的鋼琴室練習，非買鋼琴不可。雖然你心知肚明大女兒並沒有具備走音樂路的資質，而且極有可能她自己會在讀高中前就回歸傳統的升學之路，但你並不覺得那些學費及買鋼琴的錢是浪費了，還心想，胎教果真有效。至於那一套給兒童看的世界文學名著選集，你不曉得大女兒是否看了，且不知為何，你也從沒問過，反倒是不想學鋼琴的二女兒告訴你她全都看過了，還說，很好看。你只曉得，大女兒從國中開始也常常讀課外書籍，但並非讀那些你買那套書時想像的文學名著之類的，而是和許多青少年一樣，讀翻譯的西洋通俗小說，尤其是被改編成電影的，以及廣受喜愛的由網路寫作起家的台灣作家的作品，你因而曾經在書局櫃台付賬時告誡：「以後不准買這種書。」
　　你讀小學前，生活中沒有馬桶；沒有幼稚園；沒有父母親安排的學習，只有泥土、田野、寒酸的或自製的玩具以及和村裡的孩子一起玩些什麼遊戲之類的。等到你為人父之後，大環境變遷了，你的孩子學齡前的成長過程，不只和你剛好相反，還有假日偶爾的全家出遊。你至今還記得，有一年的暑假，你開車載著妻子和三四歲的大女兒環島旅遊，在花蓮一家三四星級飯店用餐時，大女兒坐不住，頻頻吵鬧搗蛋，以致於走出飯店後，你把大女兒拉到一旁猛打她的屁股好幾下。這事成為日後你妻子責怪就是因為你很少陪大女兒玩，才會造成她如今這麼叛逆不能溝通時，你辯駁的鐵證。你還說，你不相信孩子會記得她還小時父母親帶她到過哪些地方，還舉證你自己只記得父親帶你和弟弟去過的地方就是天公廟，而之所以會記得，是因為那都是在每年的大年初一上午。
　　對於你如此的辯駁，你妻子當然不接受，她說時代不一樣了，你不能老是以你自己的經歷套用在孩子身上，孩子的成長階段父母親要常常花時間陪伴，不是偶爾出遊即可。於是，你搬出你對二女兒也是一樣的論調，差不多就像你看的那部電影中有錢那一方的父親所講的，「我們家的孩子都得獨立完成事情」，得自己睡著、自己玩、自己寫功課，乃至於自己成長。「到時候老二也像老大這樣叛逆，你不要又怪到我頭上。老二也抱怨你平常都只待在書房。」你妻子嗆你。
　　電影中家境富裕的那一方，父親的成長過程很像你的成長過程，清苦且沒有親子之間的互動與歡樂，長大後成了一位高收入的白領階級，並且一直汲汲營營，工作至上，提供家庭更高品質的物質生活是身為人父的他的信條。
　　從事教職的你，不必交際應酬，而且妻子受限於工作特性，時間上不允許，恰好讓時間允許的你擔負起接孩子下課、送孩子去上你妻子規劃且孩子也能適應的美語課的責任。大女兒從小三開始，每週兩天要上美語課，她升上國中後還上了每週一次的高階美語，接著換年紀差了六歲的二女兒，也差不多是從小三開始上美語課。你曾估算過，這樣的接送，到二女兒小學畢業為止將有近十年的光陰；也曾想過，這十年間，你在餐館看孩子或你也一起吃的不那麼悠閒的晚餐，以便於隨後你在車水馬龍中兼且偶爾還有雨的傍晚，來得及將孩子送到上美語課之處，免得孩子餓肚子上課，難道不能稍稍彌補你那與電影中的白領階級父親相似的，不容易和孩子打成一片的個性所帶給孩子的那有所失落的缺憾嗎？
　　孩子的成長過程真的只需要溫飽以及心靈層面的滿足嗎？你看到電影中另一個家庭，父親開一家小電器行，母親在餐館工作，晚上全家擠在鋪有榻榻米的小房間睡覺，但三個孩子卻都非常快樂，只因為父親會和他們一起洗澡、帶他們到有遊樂設施的速食店用餐並和他們一起玩那些設施、帶他們到郊外放風箏、修理故障的電動機器人玩具而非再買新的。這位父親的信條是：可以明天再做的事不要今天完成、陪孩子是無法被取代的父親的天職。白領階級父親辦不到這些，在他們家很少有嬉戲放鬆的時刻，住的豪華公寓也被丈母親諷刺像旅館。你想，似乎電影的編導也這麼認為，但你又想到「貧賤夫妻百事哀」也屢見不鮮。那到底該如何取捨？
　　如果父親像電影中開電器行的那位，那麼不汲汲營營，不趁年輕時打拚、存錢，那如何應付孩子長大後的物質需求？你這樣想著。孩子讀國中後，若不夠懂事，可能會有樣學樣，見同學買了什麼新奇產品就也想擁有，這不是得靠錢才能辦到嗎？你大女兒讀高一時，有一天的晚餐時刻突然對你妻子大吼大叫，幾秒鐘後，在樓上書房的你又聽到「碰」一聲，你知道大女兒又關在房裡不高興了，晚餐也不吃了。你下樓吃晚餐時，問怎麼回事？你妻子告訴你，大女兒吵著一定要買手機，而且要智慧型的，說班上同學只她沒有，再不買的話，她會沒有朋友！
　　你無法理解時代真的變遷到青少年要透過手機才能交到朋友？但你也無法對大女兒講理，告訴她誠以待人自然就可交到朋友，那只會更深化她的想法：爸爸媽媽就是不疼愛她才不買手機給她。
　　擁有手機不是你大女兒唯一力爭之事，但，是最激烈的，其他還有看什麼電影啊，去跨年啊，買暢銷的整套中譯西洋通俗小說啊，一些不那樣便顯得落伍的要求。這些事你大女兒都是對你妻子開口，不會找你，她認定你絕對不會同意。你曾告訴大女兒：「我們家不是有錢人家，不是想買什麼都可以。」但你不知道她能否從你那一輛仍然在開的二十二年老爺車認清這一點。
　　有時候你會想，自己從不曾向父母親吵著要買什麼做什麼，為何自己的孩子會這樣？你國中時期騎的腳踏車不是父親新買的，是母親的嫁妝。那樣的一輛骨董腳踏車讓你覺得矮同學一截，但你只在心裡頭抱怨一下，隨即就把心放在課業。你唯一主動開口要的，不是高中時，那一輛你只簡單上鎖停在學校指定的醫院大門外，進去做新生體檢出來後，遍尋不著的嶄新的腳踏車，是考上位於和你高中母校同一條馬路上的大學後，一輛與偉士牌機車同樣式的中古機車，而且一直騎到不堪再騎，從不曾動心改騎感覺比較帥氣拉風的DT機車。你還想，連母親在你升高二後的某一天突然問你需不需要補習免得應付不了課業，你也不忍心再多花父母親的血汗錢而婉拒，還有，退伍後，母親提議把你祖父留下的田地賣了，籌錢讓你出國深造，你更於心不忍，為何你大女兒看來並沒有遺傳到這樣的特質？只有二女兒看得出來應該有？
　　雖然你二女兒尚未進入青春期，不過你覺得你妻子警告的情況不會發生。你想，大女兒的叛逆與不那麼懂事，難道真的是她一至六歲這段時期種下的？這段時期，你為了能增加收入以提供家庭更好的物質生活，甚至能趕快存錢買房子，於是接了學校的二級行政主管職務，以致於經常得加班處理業務，使得你回家時，大女兒已入睡，一整天沒接觸到父親。你記得這樣的情況還曾經連續不斷近一個月。二女兒出生後不久，你辭了行政主管職務，也買了新房子，所以二女兒每天都可以在舒適的家見到她慢慢長大後嘴巴喊的爸B。
　　孩子的腦海裡真的會一直殘留其童年時期缺角的成長歷程嗎？你大女兒那非生活必要的需求，是為了彌補她童年時期你缺席的那一段光陰的心理作祟嗎？你看的那部電影沒有提供解答，它只提供了孩子六歲前父親不同的對待方式所產生的差異。但電影所要表達不只如此，電影中的父親母親所處的困境也遠勝於你和你妻子。
　　你之所以觀看時會掉下你二女兒意想不到的眼淚，甚至持續了幾秒鐘，以致於鼻塞，是你看到那位白領階級父親在接回真正的兒子一起生活後，嘗試改變自己，以兒子習慣的原來的父子之間的互動方式與其相處，卻仍無法改變兒子想回去那之前的家的心而獨自一人無奈地落淚時，你不禁也跟著掉下那已不輕彈許多年的眼淚。你的淚水也帶著無奈，無奈於你並非要求一個和你全然陌生的孩子喊你爸爸，而是你在大女兒六歲前的經常缺席也是為了家庭，且你只是「一個」凡人，沒有兩種性格來因應不同性格的孩子，難道你大女兒真的就因此而無法像二女兒那樣和你有良好的互動？
　　你想著，像這些年偶爾安慰自己那樣想著，也許等到大女兒過了你和你妻子皆屬隱性的青春叛逆期之後，父女關係就會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