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仍是熾熱陽光荼毒著街道上一切事物的中午,家裡只有妳和我,我問妳中午想吃什麼?妳想了想,反問我想吃什麼?
  幾分鐘後,我們走進位於百貨公司二樓的春水堂,是我提議的,只為了上一次妳、妳母親和我三人一起在這兒喝飲料時,點餐單上的名稱奇特的麵食。那一次是我們第一次走進這一家名氣響亮且感覺是走中產階級路線的連鎖茶飲店。
  妳叫麵食與珍珠奶茶(妳姊姊比妳更愛喝),我則是米粉與烏梅綠茶。店裡的客人數量就如我們上一次的下午茶時間那麼多,有看起來像商業人士的人,有中老年人,有年輕人,有帶著小孩子的少婦。這些人之中,應該有如同我們一樣,久久才來消費一次的。
  餐點還沒送來前,珍珠奶茶讓我對妳提起中東那裡的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也喝奶茶,是茶加羊奶,印度人也喝茶。「歐洲人呢?」妳問。「也有喝茶的,像英國人。」妳又問,「中國呢?」「當然是喝茶啊。泡茶。」我這樣回答時心想,妳問的應該是中國古人,也許等妳讀國中以後,就會慢慢知曉古人的民俗風情,甚至台灣街道上隨處可見的客人只能帶走的茶飲店的歷史淵源。
  這樣的茶飲店,妳母親和我還年輕時就有了,且大多是有提供座位以及午晚餐的,位於赤崁樓斜對面的翰林(不知現在是否還在),是她和我最難忘記的,因為那是她和我初相識的地方。與翰林同時期或更早的,是如今還在文化中心旁的茶大(以前叫茶匠),那兒有妳母親不知道的我的回憶。
  一頓很簡單可消費比平常多的餐點我們很快吃完了,我有一點不過癮地叫嚷:「這一次冰塊怎麼這麼多?」原來是我要妳算一下總共多少錢——我常以這樣的方式考妳的心算能力——再拿錢給妳到櫃台先付賬時,妳沒有告訴服務生要「少冰的」,而上一次妳有指定。
  我坐在那蠻重的木椅上又讀了一段出門時隨手帶的鍾文音的《少女老樣子》後,我們才走出春水堂。妳問我下午有事要忙嗎?暑假期間如果妳這樣問,代表妳想要去逛書店,而樓上是誠品書店,於是我們上樓了。
  妳應該還記得誠品原來不是在這裡,它以前是在長榮路與府連路口,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地下一樓。那棟大樓叫「東方巨人」,是名建築師設計的,當初完工時曾經被媒體報導過。誠品在那兒落腳幾年後,墾丁的凱撒飯店也以歐式自助餐的型式進駐三樓(可惜如今已不在了),開幕當天,誠品的老闆有出席並致詞。如果我告訴妳這樣的關於台南的現代過往,妳一定會問我怎麼知道?我並非從媒體得知的,而是我的上司給了我一張開幕的貴賓券,我去了,並且享用了一頓免費的豐盛午餐。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當「貴賓」。
  許多年後,妳會記得多少妳居住的城市的過往呢?妳會像我這樣,有時候會回想起城市景象的吉光片羽嗎?
  進到誠品書店後,妳我是分道揚鑣的,妳不是走往青少年讀物區就是網路作品區,我則是先走到新書區再走往西洋、日本文學名著區,最後是中文作品區。
  有時候我會想買經典名著給妳,但又怕妳覺得無趣。妳阿公只讀了一兩年小學,妳阿媽不識字,以致於我的成長過程少了來自父母親引導讀物的管道,農村的生活環境也讓我少了許多接觸文學的機會。當然,沒有文學的日子只是少了一種滋潤心靈的方式,還是照過。不過,有些文學作品得趁年輕甚至青少年時期讀才能津津有味,就像現在妳姊姊及妳偏愛的那些純故事性的小說,我一點也沒興趣一樣。這並非因為我前一陣子從在孔廟斜對面的草祭二手書店買的格雷安.葛林的《愛情的盡頭》裡頭讀到作家唐諾的介紹文中的一段話才體認的,而是我真的在書店試讀比方卡繆、卡夫卡、赫曼等一些於我年輕時叫台灣文藝青年風迷的作品後又擺回,就體認了我已過了閱讀此類作品的最佳時機了。唐諾的那一段話是引述了詩人波赫士(又是以前的我沒聽聞過的名家)的話,波赫士說,如果到了髮蒼蒼視茫茫的年紀才讀某些書——例如波特萊爾或艾倫.波的作品,可能會覺得不那麼有趣了,《愛情的盡頭》於現在的我也是(很納悶為何將Affair翻譯為「愛情」)。
  逛啊逛,最後我在中文作品區看到幾本陳玉慧的作品,決定先買她的散文精選集來讀讀看,如果對味了再買,就像先前那樣,陸續買了四本鍾文音的作品;更早之前的三本駱以軍的作品。這些台灣作家的作品,說不定日後的妳會有興趣讀。然後,我又拿了鍾肇政的《魯冰花》,我想將升上小六的妳正適合讀,就像前一陣子妳與妳母親一起看了印度電影《心中的小星星》後,告訴我很好看一樣。至於那些與我年紀相仿的文藝人曾口耳相傳的西洋文學名著而我錯過的,得妳自己摸索了。
  走出春水堂與誠品書店所在的德安百貨時,陽光熾熱依舊,許多年後的夏日午後它還是會熾熱依舊,我們所在的城市名字應該也沒變,那些存在過的文學名著,應該也會再度出現;會變的是城市的面貌,會消失的是妳我現在所共同擁有的時光,於妳、於我皆然,只於妳,會消失的是還有我及妳母親。
  許多年後的某一天中午,妳也會再度午餐不知道吃什麼好,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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