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妳拿著一把吉他上樓來到我書房，一臉興奮之情說，爸比，這是媽咪帶我去買的吉他，你可不可以彈一下？我接過吉他，邊觸摸邊告訴妳我早忘光了，而且我於高中時期學的是古典吉他不是民謠吉他。
學鋼琴不比學吉他，起初妳是在安親班學習，持續一段時間後，仍然沒有放棄的念頭，進階到某種程度後，妳母親告訴我不好意思再借用安親班的鋼琴練習，得買一架鋼琴才行。即便我認定妳並沒有走這條路的天分，最多到國中畢業就會因為課業的壓力而中斷，而且，一架鋼琴，即便是中古的，對如我們的一般家庭而言是一筆大開銷，我仍然同意了。
後來，就如絕大多數的學鋼琴模式，妳母親又說得請老師到家裡來上課。妳就這樣一直學鋼琴，直到國中二年級吧。期間，妳當然參加過檢定。妳準備大學多元入學方式的其中一種的備審資料時，還問我可不可以放入通過檢定的證書，甚至是妳寫的一些歌！
買了鋼琴、妳持續學習的那一段歲月，家裡時不時飄揚著樂音。後來，越來越少聽到了，大概是妳升上高二後吧，如果沒有妳妹妹去彈《小星星》之類的，那架鋼琴就宛如妳房間裡的一個擺飾品。
那一段妳常常彈鋼琴的歲月，古典樂曲是理所當然的，我不覺得新奇。有一天，我聽到不像古典曲風的樂音，特別凝神聆聽，原來是久石讓為《天空之城》所作的主題曲，那給了我不同以往的感受，那樣的樂音，比起我聽陽春的電腦喇叭所發出的樂音來得有臨場感許多了。從那時起，我常常覺得花那筆錢買鋼琴也算有一些價值，這樣的價值感當然是心靈上的，因為給了我不一樣的家居休閒氛圍。
那帶給我不一樣的家居休閒氛圍的鋼琴樂音，在妳讀高三的下學期又突然偶爾揚起了，是妳從學校或圖書館回來後，每週總有一兩天的晚上，敲擊它的黑白鍵，讓它發出我不知道曲名的樂音，我聽得出並非古典樂曲，我想，應該是妳看著從琴譜網站印下來的樂譜彈奏的。甚至，在妳畢業考後，為妳自己選擇的另一條路衝刺的期間（妳每週還特別向導師請一兩天假到圖書館），每週也總有一兩天───平常日大概是晚上九點，週末是黃昏───我會聽到鋼琴樂音，我想是妳為了自我調劑吧。如果妳是坐在電腦前看臉書什麼之類的，我一定會有意見：「不想考了嗎？」但彈鋼琴，我只會讓琴聲伴著我做事。
妳並沒有如願地達成那不同於絕大多數高中畢業生的升學目標，妳成了我所言的「嘉理敦」大學的新生，但妳決定再試一次。
人總要長大、認清自己想要的、學會自己作決定，我一直嘗試讓妳母親接受這樣的想法，所以當妳決定走不一樣的路、失敗後又決定再試一次時，妳母親也和我一樣不置可否，但條件是補習的費用妳得自籌。於是，妳開始投遞簡歷到我們家附近的兩家便利商店，然後，妳開始了我這一代的有些人在他們十八歲時過的生活：白天工作，下班後到補習班上課。在台北的南陽街仍具有時代意義的年代，我的一位表哥就曾經過了兩年這樣的生活吧，最後仍無法如願，只好屈就三專；我熟識的兩位國中同屆同學也曾經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我的高中同學也有幾位重考一次的，只是我不曉得他們是否自籌費用。雖然我沒有這樣的經驗，但不必妳的話語、情緒來佐證，我也能明白過這樣的日子身心是承受了何等的壓力，所以，當妳母親在妳滿十八歲的兩三月後，順了妳意願帶妳去買吉他，當作是給妳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妳曾經告訴過我想要這樣的禮物），而妳馬上拿著它到我面前時，我沒有質疑妳哪來時間學吉他，內心只願妳能學會承擔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
就這樣，妳先是看了幾次吉他教學影片自學，幾天後決定找一位老師，每週上一次課，學起了民謠吉他。
彈民謠吉他不像古典吉他只純粹手指彈而已，需要撥子，更需搭配歌聲，所以不少人都是邊彈邊唱。我不知道能唱的人是否比較能學得好，我的大學一位同學很愛自彈自唱，可我覺得彈、唱都不怎麼樣，倒是另一位同學，曾經有一回，可能是聽不去了，遂伸手要了那位自彈自唱的同學的吉他，露了一兩手。我現在還依稀有印象，他彈了《鄉間的小路》的前奏、Jim Croce的歌的前奏。我不知道妳想學到何種程度，妳是愛唱歌，也不會走調。妳學吉他後的一天晚上，妳妹妹來到我書房問我覺得妳唱歌好聽嗎？我沒回答，反問為何這麼問？妳妹妹說，妳下一回去上吉他課時要唱歌給老師聽，我不禁懷疑，妳到底想要甚麼？繼續朝目標前進？還是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那些《中國好聲音》中的歌者的歌聲如夜鶯的叫聲，那妳母親的歌聲───雖然我很不願意如此比喻───就如烏鴉的叫聲，而我的歌聲便介於兩者之間，因此，除非基因突變，否則我們的兒女的歌聲，就會像妳學了鋼琴一樣，只能自娛。我想，妳應該認得清才對。
此時此刻，我不斷地想，工作與到補習班上課佔去妳大部分的時間，每週一次的吉他課能帶給妳何種成就感或慰藉？那些偶爾隱約由妳房間飄揚到我耳朵的初學者彈奏的和弦，給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於妳彈奏的鋼琴樂音。如果說後者是於荒野中向著遙遠目的地前進的旅人在驛站歇息時的自娛娛人的歌聲，那前者便是旅人於途中自問是否走錯路的猶疑之聲。
妳會走完這一條妳自己選擇的路嗎？盡頭如果是海市蜃樓，妳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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