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曾經在我們生活中留下印記的死去的親人或友人,無論是多麼久遠了,我們總不免還會有傷感,但如果是聽長輩偶爾或突然講起無緣在你的生活中留下足跡的某位親人時,你會有何感觸?
  小時候,有一位女子我叫她阿姑,她的丈夫我當然叫阿丈。比起我的二姑和三姑,我感覺阿姑和我家比較親。再更懂事幾年後,我知曉依血緣關係而言阿姑是父親的妹妹,可我卻不曾好奇過阿姑的面貌怎麼一點也不像父親,也不像其他兩位姑姑,即便成年後,也從沒問過父親。我想,如果我曾這麼問過,父親應該也能說服我,因為我從沒見過祖父祖母,而且我家連一張祖父祖母的相片也沒。
  結婚多年後,有一天母親與我和妻子閒聊時,好像是談到相親婚嫁之類的話題,母親順口以淡淡的語氣說我父親的妹妹當初就是因為婚事的問題而自盡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我父親有這樣一位我來不及見著的妹妹,此種來不及不像來不及見著我的祖父祖母那般天命的理所當然,我理應記得後續問了母親什麼,母親怎麼回答,可現在我卻想不起後來是如何與母親進行猶如一場談論歷史事件的問與答才釐清我父親只有一個妹妹,她曾和我阿丈有婚約,而那位我一直叫阿姑的,不是父親的親妹妹!我只記得對話很快就結束了,母親不是有所忌諱就是她老人家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母親或許是說溜了嘴,也或許是認為自己已是垂暮之年了,事情也經過那麼多年了,可以像公開歷史秘辛那樣地講出來,讓後輩可以知曉家族中還有這麼一位女子。此後,我一直想有機會可以向父親問個明白,但又怕他老人家不高興而反問我怎麼知道的,所以就一直擺在心裡。
  我不知道從我曾祖父到我父親這一代,我的家族共有多少人?發生過什麼值得記錄下來讓後代知道的事?但是如果我想仿效一些作家那樣,以小說的方式來記錄關於兩三代家族之事,那麼父親有一位在其人生即將正式開始之際卻以自我了斷的方式來結束生命的妹妹,雖然既不光彩也悲哀,可是,對於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家族,能寫的不就是一些像一條小溪的流向中偶有因大塊一點的石頭而形成的小漩渦或漣漪嗎?但我能像紀實作家那樣,訪問如今僅存的一位確切知道的我父親以及另一位說不定也只能勉強拼湊的我阿丈嗎?我不敢也不忍勾起他們老人家的傷感回憶。
  就這樣,我一直也像父親那樣,像保有一個秘辛那般地保有著我已經知道了一點點但想完全弄清楚來龍去脈的好奇心。
  如此的好奇心後來在一場我一位堂哥娶媳婦的宴客場合得到了進一步的滿足,因為我阿丈也來了,是他老人家的最小兒子陪伴他來的,跟我同桌,而拜現代的禁菸法令之賜,我與那位不是親的表弟有了一起站在餐廳門口閒聊的短暫時光,我的好奇心被進一步滿足的短暫時光。那家餐廳門口前方五六百公尺處,就像小說作家寫的劇情那般巧合,在我父親還年輕的年代,有一座小丘陵,當時被當作墳場,這是在場的還有我一位年紀大我許多的堂哥與一位我不認識的歲數也比我大的人共同回憶起的,我這位表弟就順便講起他之前和他父親、我父親一起去那兒撿我親阿姑的骨灰之事,我順勢說,不知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我親阿姑自殺的?我以為表弟也沒有答案,可他卻說,他母親講的,是因為他父親和我親阿姑訂婚後,他父親還有一個輩份較高的王老五,他阿公堅決他父親和我親阿姑的婚事一定得等那位王老五娶了才能辦。表弟還說,他母親告訴他說,見過我親阿姑的人都說長得很漂亮,像影星。
  那一天的猶如註定會有的閒聊後,我還是一樣,不敢問父親。我不知道父親在經過物換星移之後,是如何找到他妹妹的墳墓的?當時負責埋葬之事除了我父親還有誰呢?我表弟那時還講了是因為辦他母親的喪事,而他家我那香消玉殞的姑姑的神主牌仔教我阿丈起了也想撿其骨灰的念頭。造化弄人啊!那一天回家後,我特別對妻子提起時,不禁有如此的感慨。至此,我明白了為何不是親妹妹,我也叫阿姑,而且是不同於一般基於禮貌性地叫而已,是有難以對外人說明的特殊意義的。
  在我父親二十幾歲的傳統年代,這聽起來像是一位黃花大閨女深感對方想毀婚,不堪自己女性傳統名譽受損,真的會是父親的妹妹做出令人料想不到的決絕舉動,導致香消玉殞的原因嗎?
  這一年的清明,我帶著妻小陪伴父親到達一座公立的靈骨塔時已將近十點,土地公廟前的幾張大圓桌已無空位讓父親擺放他老人家帶來的金紙與銀紙,而只好疊放在別人準備的祭品上,顯示出這個時間點應該是人潮的巔峰。這種由於政府的政策使然的有點像鬧市的祭祖場景,和許多年前的清明掃墓景象相比,不僅是沒有墓地可掃,道士團的誦念聲與敲打聲、公家職員的廣播聲以及各種人的講話聲就在耳旁,如此地不再幽幽然,教人不禁感到抓不住什麼似的。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靈骨塔,或者該說存放骨灰的建築物,裡頭的擺設教人不禁有種置身於什麼公共場所裡一排排置物箱的錯覺,間隔窄得你得側身才能讓別人通過。父親沒有記住塔位號碼,只憑著他自己的記憶方式帶領我們在一樓慢慢地尋找,尋找我來不及見著的曾祖輩、祖輩的塔位。在下跪合十前,父親還要我像清除墓地的雜草之類的先清理塔位內的蜘蛛網。
  拜過曾祖輩、祖輩的骨灰塔後,父親又帶著我們走向另一處。我知道他老人家想帶我們去找誰的塔位,也終於知道他老人家唯一的妹妹的芳名、確切的生年與卒年。即便我已知曉姑姑是香消玉殞的,但看到牌位記載的生年與卒年仍教我驚訝,特別指給妻小看。生年是民國三十年,卒年是民國五十年,或者應該說,生年是昭和十六年。我父親出生的那一年日本開始正式打中國,而我這位最小的姑姑出生的那一年,日本偷襲美國的珍珠港,正式向美國宣戰;香消玉殞的那一年,中國已成了共產黨的天下,臺灣成了國民黨的避風島。
  說來有些可笑與詭異,當時我的思緒竟然在那骨灰到底是真姑姑的還是彷彿其替身的那位阿姑的之間遊走,還有,我這位無緣的姑姑在地下是否知道下跪合十的我是其姪兒中最想查清楚那一年她當時的心路歷程的。
  這一年的清明過後七天,恰巧是星期日,近中午前父親打電話來,像以往一樣,這樣的時間點打電話來通常是交代要過來我家吃午飯。來了後,就馬上講起以後清明掃墓怎樣怎樣的,這不打緊,教我驚心的是他老人家說清明的隔天我姑姑找他,對他說,三哥……。不只如此,父親接著終於說出姑姑是仰藥自盡的。那個年代的藥絕對是農藥!我也終於有了開口問的最佳時機了。可父親仍然不願意詳實吐露,他提到當時我老家有空軍基地;提到三位男性的名字(其中一位是我阿丈,一位是他再講了我小時候的一位鄰居婦人的名字我才知道是誰,第三位我不認識);提到我姑姑當時和阿丈交往中,可是我阿丈是古意人,另兩位不是,比較敢;講了我聽不懂也沒敢追問的兩個字的台語,最後是邊以左手掌背像是拭去眼淚那樣碰觸了左眼一下,邊說,「伊人就較硬氣,講按呢伊欲家己處理,無愛予……」,完全不同於我那位表弟告訴我的。
  父親曾講過他小時候家境很清苦,常常有一頓沒一頓的,讀完小學當然是甭想了,我姑姑想必也是。在那樣生活就是為三餐煩憂的年代,沒讀過書的年輕人能有什麼休閒活動呢?除了看看下田就會接觸到的田野,看看溪流、戲戲水,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花樣。我阿丈的家在另外一個鄉鎮,以當時的交通而言算是遠的,想必不是能隨時想見就能見到我姑姑。我想起小時候去過我家的一塊農田,旁邊就可看到穿水藍色軍服的阿兵哥在站崗,是不是曾有過這樣的場景:我姑姑去那兒幫忙農事,被某位住鄰村的阿兵哥甲看到,驚為天人,而碰巧我老家村子裡的一位年輕人乙也在那兒服役,於是,就像現代年輕人也會做的那樣,甲央求乙能否找機會帶他認識我姑姑?
  我不敢想像姑姑在她二十歲那一年遭遇了何等痛徹心扉之事,逼得烈性的她非得自我了斷不可。她對長她四歲的三哥或是誰詳述過嗎?還是她勉強寫下了什麼隻字片語交代了?她當時的情緒家人注意到嗎?
  我一直聽著從YouTube挑選的輕柔優美的鋼琴樂音,希望如此的樂音能激發我更多的靈感,以更適切的文藻表達如果我早十年出生對於這位香消玉殞的姑姑的悲懷,可時空造成的隔閡感,猶如高得不見頂峰的峻嶺橫亙在眼前,讓我的悲懷相比之下,近乎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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