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人問你能否提供一張相片,關於以前的你與哥們的相片,那,那一本躺在一張已存在許多年且沒人使用也已許多年的書桌的抽屜裡的相簿,很有可能得再經過許多年才會被人發現,那人,也許還是你,也許不是。

  現在的你,完全不記得曾和父親一起出遊過,只記得父親帶你去過廟宇,於農曆大年初一時;於你參加聯考的前夕。但,那本陳年相簿裡的一張黑白相片告訴你,你讀小學時的某個夏日,父親曾帶你和弟弟到過樂園之類的地方,更讓你驚訝的是,相片中你的身旁還有一位不怎麼親的表弟。四個人怎麼一起出門?難道真的擠坐在你父親的機車?還是你母親以及你舅舅、舅媽也一同出遊?你感到很理所當然的是,你們三個小孩的衣著都是小學制服的藍色短褲白色短袖上衣,還有,頭髮只約三公分長。

  現在的你,依稀記得還有一些小學時的相片,但相簿裡並沒有。同樣的,國中時的相片也只有一張,是你與一位後來也和你一樣也考取第一志願高中的同學合影。你看得出那是國中畢業旅行拍的。國中的畢業旅行是到北部的景點,拍照地點極有可能是在陽明山。你記得出發前幾天,父親還特地買了一件防水的禦寒風衣給你,草綠色的,還有老鼠色的可拆卸的絨毛內裡。父親買的是預留了你若再長高也能穿的尺寸,且耐穿,所以,直到讀大學的每年冬季,你還是常穿,特別是夜晚外出時。這件風衣是除了國一時的手錶、高一時的腳踏車及大一時的機車,你還記得的父親特別買給你的物品。

  相簿裡數量最多的相片是你讀高中時,記錄了高一的暑假參加救國團的營隊活動(「自強」活動);參加的古典吉他社的年度演奏會;你們班與同校的補校女生一起出遊(你讀的高中只有補校有女生);高二時到澄清湖名為「公民訓練」的露營活動。

  你讀高中時,名為救國團的公部門,每年的寒暑假都會為青年學子(社會人士好像也可以參加)在各景點舉辦為期數天的自強活動。高一的暑假,你獨自一人參加了在霧社、名為先鋒營的活動,完成報到手續,到分配的床位放好隨身行李後得馬上換穿迷彩軍服,然後,帶隊人員(好像有軍人)把參加的人當成入伍新兵般對待。你當時應該有一點後悔,自己又不是不必當兵的女生,幹嘛花錢找罪受。

  那是你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與來自不同城鎮的陌生人相處幾天。你幻想過藉由參加自強活動結交異性朋友,甚至女朋友,可你忘了你才即將升高二而已,很有可能是年紀最小的。果不其然,你是你那一小隊的成員裡年紀最小的男生。

  高中的你不只懷著幻想參加那唯一一次的自強活動,也基於同樣的心態加入學校的古典吉他社。於是,高一那一年,每週至少有一天上下學時,你的腳踏車的手把是掛著吉他提袋的。從你家到學校,騎腳踏車大約半小時,你卻能忍受帶著吉他的不便,右手還開始留長指甲並且小心地維護,還好你是左撇子,籃球還是照樣打,不必那麼顧忌。一年後,你放棄了,除了課業日益繁重之外,是你體認到你不是學樂器的料,你連入門曲《愛的羅曼史》都學不好。

  那把吉他從此成為你房間的一個裝飾品。幾年後,你讀大一時,一位讀專科的女生告訴你,你讀高中時她幾乎每天上學時都會看到你,而且有時候還帶著吉他。那位女生是在一場你和同學插花別人的舞會場子遇到的。當時你邀請的第一位女生好像就是她,然後,她馬上對你提起好像是你才應該對她提的往事,你嚇了一跳,就算她沒有提到吉他,你也相信,因為她沒有說謊的必要。你問她上學時怎麼會注意到你?她說她坐校車上下學,校車進入快要到她學校的那一段鄉間小路後,常常就與騎著腳踏車的你交會,還說,舞會剛開始她就認出你了,沒想到你竟然邀她共舞。這聽來有一點瓊瑤式的情節,讓你的心不由得熱了起來,想進一步認識她,不意,跳完一曲後,那位女生卻不見蹤影了,像是於黑夜中把你丟在白雪皚皚的山林之境不理你了,導致你的心瞬間冷卻。你寧願剛才那一切是你的幻想,而不是那位女生早已經歷了「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不只那樣的一種宛如「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的情況都無法讓你的幻想成真,大一時你們系與一所女子學院的某系合辦的迎新露營,也讓你失望而歸,就如同你高二時的導師替你們邀約補校的女生出遊一樣,只留下幾張相片。你大女兒看到其中一張你與一位女生的合影,還直嚷那位女生一定是你的女友,並且笑你沒眼光。當你妻子這樣轉述給你聽後,你淡淡地說,那只是迎新露營中的一位女生,並沒有告訴妻子那位女生後來還以要那張相片的名義寫信給你,而你附了相片回信了,但也僅此而已。

  高中畢業後的暑假,你必須參加宛如結束之前的苦悶歲月的總結儀式——到台中的成功嶺接受軍事訓練。這事在當年是非同小可的,報到的那一天,台鐵會免費提供專用列車讓參加集訓的準大專生搭乘,有些縣市長也會出現在送行的行列,講幾句嘉勉與祝福的話,新聞媒體也總會報導。

  至今你仍記得,報到後開始的緊湊訓練,讓你五六天完全沒有想要大便,那些動不動就罵「你是豬啊!」的帶隊班長似乎也曾體驗過,才會於開訓後的第一個週六晚上,大家坐在中山室時問,還沒上過大號的舉手。你舉手了,同時也嚇了一跳,因為絕大多數的人也都舉手了。自此之後,大家的身體彷彿收到可以大便的指令般,恢復每天排便的功能了。這成了日後你於職場上,對年輕後輩們談起他們從未曾聽聞過的大專生成功嶺集訓之事時,一定會提及的難得經驗,且也都會一併提到金庸小說中的王重陽,你說,王重陽更厲害,可以連續好數十天不大小便,因為他的內功深厚到可將體內廢物轉化,經由毛細孔排泄掉(其實,你早已忘了從何得知此武林傳說)。另一號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古龍筆下的楚留香的死對頭中的無花和尚,是你在成功嶺時就聯想到的。那是每當晚餐後大夥兒進到中山室,坐著寫信、輕聲交談、胡思亂想或真的只是坐著,等待掛在牆壁的擴音器傳出柔美女聲唱的《今宵多珍重》的那一段時刻,班長總是會拿一大疊信件進來唱名,可總是沒有你的份,你不禁惆悵起來了。於是,在你的哥們於週日前來探望你時,你竟癡人說夢地開口要他們回去後,向那一位你與她的青春戀曲早已結束一年多的女孩轉達你渴望收到信。下一個週日,換另一批哥們來探望你,同時也帶來那位女孩的口信,她說,請你叫你認識的其他女生寫信給你!你當下馬上對哥們說,你是「無花」和尚,哪來的其他女生!

  那幾張在成功嶺拍的相片,有你打靶後拿步槍的英姿;有你在震撼教育後又鑽入低矮鐵絲網下被補抓到的紀念性笑容;有結訓前的大行軍中右臉貼一小塊紗布的你;有你那一班疊羅漢;有你和你的班長倚靠著吉普車。二女兒問你臉上怎麼貼紗布?你告訴她是打籃球時皮膚被撞裂了,縫了兩三針,而且是在沒有打麻醉針情況下。二女兒當然問,那不就很痛?是啊,醫生說傷口不大,而且臉部不好麻醉,你這樣回答。你還記得那是在懇親會的週日早上,久沒打籃球的你,趁著親友還沒到來的空檔上場而撞傷的。你不知道那天誰會來探望,後來看到是你父母、外祖父母及二舅,是你二舅開車載他們來的。長輩們看到你還淌血的右臉當然心疼,於是馬上又開車載你到市區找醫院治療。

  你帶著這樣的小小傷疤離開成功嶺,進入就在你生長的城市的大學開始了所謂新鮮人的生活。你參加了學長辦的迎新舞會、迎新露營,和同學混熟後,也開始了一段自辦舞會或插花參加別人辦的舞會的日子,彷彿不如此,便無法平息你內心的騷動。一位內心比你更騷動的同學,恰好也和你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在地人,而且不只家境富裕,還剛好如同與你同代的女性少女時熱愛不已的瓊瑤小說所寫的,有一棟只有他偶爾會去住的當時算是豪宅的房子,因此催化出你們自辦舞會的勇氣,你還主辦過兩次,女生都是高中生。第一次的女生是你拜託一個哥們帶你去找一位他認識的女生,請她招兵的;第二次,如今想來,你更感到不可思議。你找了一位同學陪伴,於放學時刻,站在一所女子中學校門口,攔下一位你認為很有可能是箇中老手的女生,表明來意而辦成的。

  其實,就像你學不好彈吉他一樣,你也不是跳舞的料,你常常只是把自己晾在舞會的角落,偶爾才上場站在女生的對面搖晃著身體,或摟著女生的腰一起踏著不算「憂鬱」的舞步。

  後來,日子漸漸不新鮮了,還有,課業與前途茫茫的雙重壓力,你的心不再騷動了。

  陳年相簿中有一張你和五位大學同學站在系館前的合影,你們都穿著卡其大學服,想必當天有軍訓課。系館是一棟外牆貼有紅磚的古老建築物,同你高三時上課的紅樓教室還有高一時陳舊的教室一樣,是台灣特殊過往的印記之一。你對紅樓教室的鮮明印象是那一年你終於近視了,輕度的。也還好是直到快成年的高三才近視的,否則度數恐怕不會一直沒甚麼變化,所以陳年相簿中的相片,你都沒有戴眼鏡。

  多年後的某一天你經過高中母校時,才注意到你高一時上課的陳舊教室已消失,至於紅樓教室,你沒注意到是否還存在?大學時的紅樓系館,你是從網路新聞得知原本也要被拆除的,後來被多人的保留聲改變為校史館之類的。

  相簿不同於建築物,它很少會被丟棄或拆解,只會被遺忘在某處。你為了試試看能否找到一張你和至今仍有往來的國中哥們的合照而回老家,果真在以前的書桌抽屜找到一本陳年相簿,而且還真的如願了,可你百思不解為何恰恰好就只有一張?其他的呢?譬如說,你們和女孩子一起出遊的留影呢?你記得你與哥們至少有三次特意邀約女孩們出遊,有你讀高中時到海邊的秋茂園烤肉;有你讀大學時到曾文水庫露營;還有,也是你讀大學時到你已忘了是哪一處風景區的一日遊,不過你記得女孩們是同一家醫院的護士,是你的哥們之一到那家醫院看護其因為開刀而住院的弟弟而搭上線的。

  你看著那唯一的一張你準備提供的相片,沒有顯示拍攝日期的功能的相機拍的,兼且背景是無可堪辨識的風景區的景象,讓你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甚麼樣的美好時光?你只能從相片中你與哥們的模樣推斷,拍攝年代應該是你讀大學時,然後,你再次悵然,就如同城市無法容納所有的老建築物,人腦也無法容納所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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