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的一年一次聚會,我想,你們也一樣,心裡都明白,不再豪氣干雲地端起啤酒杯一口飲盡的原因,除了怕離開餐廳後在路上會遇到警察臨檢之外,還有一個令人感傷的原因,這個原因似乎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降臨了。當我舉起酒杯邀請大家一起舉杯時,大家手中的杯子裝的已非清一色的金黃色的啤酒了,還有綠色的果汁,這在很多年以前我們聚在一塊吃喝時,是不被允許的,除非自己承認是個孬種,但現在,沒有人會抗議了。

  敘舊的話題也變了,不再有課業與風花雪月。當我說我每天早上都會吃一點黑芝麻時,引來你們一陣訕笑,而在「你應該是把白芝麻當黑芝麻吃了。」這誇張話一出,笑聲更大了。是的,我們之中,除了阿達和阿濱仍然保有那數十年如一日的「黑狗兄」似的黑髮外,其他都躲不過歲月的染白,當然也都認命地接受,不過,可堪自我慰藉的是,我們不是等閒地「白了少年頭」。我們告別青春歲月後馬上就投入殘酷的成人世界,完全都沒有空白的一段,後來也都結婚生子,現在也還有著不能停止勞碌奔波的掛慮。

  我們沒有「如果再回到從前」的遺憾,有的只是偶爾會回想起從前的惆悵。從前的我們渴望趕快長大,以便擺脫那被箝制的不自由。然而如今呢?我們終於明白,只是從原來的受箝制的生活,換成另一種也是受箝制的生活而已,也才明白,自由其實是我們一輩子遙不可及的奢侈念頭。

  現在,我們都體認到受箝制是天生注定的,而且並非如我們小時候所想的,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寬鬆,而是正好相反。不提家庭與子女,單單是職場上的不成文體制,讓我們到這把年紀,仍不敢反抗。在商場打滾的說,常常晚上都會接到電話,明明時候已不早了,但還是不敢推辭,有時候會喪氣地乾脆關機,免得白白傷了身體;在金融業的說,有時候一面為業務報告頭痛一面還得忍受電話那一頭客戶的叫罵聲。這時候我們都明白了,就像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一樣,每種行業,勞力也好,勞心也好,皆有其苦楚,也再再地箝制住我們。

  從前,那些加諸於我們身上的限制,現在回頭看來,其實只是蹲馬步那樣的人生基本功,而我們也找到很多苦中作樂的事情來度過。

  國一時,有人會在下課時間,故意趴在教室前的草皮上,佯裝聊天,其實是想抬頭偷看倚靠著三樓的走廊欄杆沉思的國三學姐,而大家都心照不宣,那些人不是擔心學姐會不會承受不了聯考的壓力,身體力行重力加速度到底作用多大?而是想知道學姐裙子裡頭穿什麼顏色的內褲。有時候,這種事並不需要守株待兔,偶爾突如其來的強勁南風就可以幫我們完成看到乍現的春光,而演出者有時是穿著輕飄飄裙子的國文老師。這一類的事,給了在酷暑裡為課業流汗的我們一陣清涼意。

  同樣是國一時,常穿牛仔褲的年輕生物女老師,身材高挑,上課常喜歡倚靠著講桌。有一天下課後,一個八卦在我們這幾個之間流傳:生物老師剛剛上課時,褲襠的位置靠著講桌的九十度角有好一陣子。這八卦的始作俑者為阿富,難怪三年後,他的聯考成績是我們之中最差的。那個時候還沒有東瀛的「文藝愛情動作片」,不知道阿富怎麼會有那樣不可思議的「明察秋毫」的眼力。

  那時的我們總覺得只有上體育課以及夜晚之後的時間比現在快,當然那是幻覺,地球自轉的速度與現在相差無幾,我們也終於升上國三了。

  國三時,我們成熟許多了,不只生理,連心理也是。這兩種成長讓我想找個出口(你們應該也一樣),鄰棟的女生好班的一位高高的女生,成了那出口的幻想。掙扎許久的我,終於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託和她住同村的阿祺轉交,而且那信紙並沒有變成石頭沉入大海。此後的一整年你們都知道我和那位女生通信,不過你們並沒有大肆宣傳。還好這件事並沒有影響到我的課業。如果有的話,不只我自己,可能連你們也會覺得不值,因為再過個十年,我們都會明白,就像走在森林裡不會只看到一棵樹一樣,我們不會只遇到一個女人。

  其實,真的會擔心影響課業的,我們都知道,是知情的長輩。這事,我們的導師不知道,她的導師也不知道,我的和她的父母親更不可能知道。但似乎真的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一位不算是長輩的人知道,那是有一天阿祺悄悄地跟我說她姐姐想見我,我才知道的。  

  當時她姐姐才高職畢業踏入社會不久,所以能接受這種不是戀愛的戀情這樣的事,把我找去,是要我當面承諾一定要等到聯考後才能見面。這樣的會面,我記得是在女生家,而且只有我、她及她姐姐三人,阿祺被排拒於門外,而我也只能點頭答應。事實上,我當時壓根兒從未想過和她見面,寫信就能解我煩憂了。不過,聯考後的某一天,不知是她渴望見面,還是要回饋我和她姐姐的約定,總之她透過阿祺,約我見面。

  那一天下午我騎了二十多分鐘的腳踏車,到達阿祺家附近的一間廟時,她已經站在榕樹下等了。隨後我和她就在附近的田野散步。大熱天的太陽曬得我們兩人最後不得不走進一間無人的田寮。

  如果換成現在,我想,說不定會鬧出「人命」,因為,走進田寮一會兒後,她突然靠近我,臉貼著我的胸膛抱著我,但也僅是如此而已。是的,我沒有像現在的我那樣對待她,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根本還不知道後續動作。我從沒問她為何有那樣的舉動,就如往後我也從沒問過身邊的女子為何要與我交往。

  如果我現在提這件事,老水手的你們可能只會說:「有沒有更精采的?」但我們都明白,我們現在聚在一塊已經不會再談到這一類的話題了。

  現在,我還記得關於這位女生的事,還有週六的下午我和她穿著高中制服,背著書包在中山公園散步,以及請她找了兩位女生,和我們之中的四個去海濱秋茂園烤肉。會特別記得後面這事,是因為促成了阿濱和其中一位讀夜校女生交往。

  升上高二後,我那不像戀愛的戀情突然就沒續集了,阿濱和那位夜校女生也不再聯絡了。沒想到,接著發生了另一起寫信事件,讓我和一位晚我們一屆的女生,演出了一段像瓊瑤那樣的文藝愛情戲。這事你們都知道,因為當我拿著一封無緣無故收到的無名信問阿菜知不知道是誰寫的,你們也都在。當然你們也都知道,我會向阿菜求助,不是因為他有福爾摩斯的能耐,而是因為寄信人的地址和他同村。那信的內容很空靈,我們都看不懂,但重點在於是誰寫的。阿菜果然不負所望,查出那個地址住著一位學妹,她和我們一樣,假日時都會回國中母校複習課業,不一樣的是,她都是自己一人。

  你們和我的看法一樣,就算不是那一位學妹寫的,她一定也知道是誰寫的。如果那一位學妹是現在所謂的恐龍妹,我想,不只我自己,你們一定也會叫我把信揉成一團丟入垃圾桶,當作沒發生,不要當「龍騎士」,但,那位學妹的長相卻是清純可人。所以,你們以看好戲的心態等著我會不會有所行動,而我也如你們所願。

  應該是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坐在國中母校的一間教室裡看書,阿濱從廁所回來後,說那一位學妹自己一人在另一間教室,問我要不要過去。阿濱一講完,我馬上起身走出教室,阿濱也跟著。

  當然,我現在已不記得和學妹講了什麼,我想大概問她那信是不是她寫的吧。我應該沒問她怎麼會有我家的地址,這樣未免顯得我不夠聰明了,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畢業紀念冊,那裡頭就有畢業生的通訊錄。不過我還記得,阿濱只在走廊看著,而我一進去後,手拿書本在教室裡踱步的學妹,看到我後,馬上以書本遮住臉,二秒鐘後再拿開時,即便我站的位置離她還有幾步,仍可清楚地看到她笑得眼睛快瞇成一直線,還有著整齊的白牙與兩個酒窩。雖然學妹穿著白衣黑裙的制服,一頭清湯掛麵的髮型,但那模樣迷惑了當時的我,說不定內心還OS:「妳可以直接走到我面前讓我認識妳,搞神秘信萬一我不夠細心,查不出是妳寫的,那不是白白浪費妳的用心了嗎?」

  總之你們後來都知道了,我和學妹談起了純純之戀。在這一段戀情裡,有一段時期常靠阿達幫助,我和學妹才能利用黃昏時偷偷見面。原因為何?我不記得是否告訴阿達了。其實如果我們讀高中的女兒也和學妹一樣,想交男朋友,我們可能也會禁止。當時學妹因為和我交往之事被他老爸知道,而被禁足,以致於原本一週至少一個晚上和我見面的美麗時光沒了。你們都知道學妹是搭公車上下學,早上搭車與下午下車的站就在阿達家北邊幾步路而已,所以在她被禁足後的許多天的某一天黃昏,不記得是她從阿達家請阿達打電話到我家,還是我自己想到先到車站等她,總之我和她這樣見面了。

  可能是那麼多天沒看到我,讓她的情緒一時無法克制(很「瓊瑤」吧?),和我講沒幾句話,就在阿達家的騎樓滴下珍珠般的淚水。如果不算小學時當班長的我在早自修,把手上的棍子扔向一位話講不停的女生身上的話(不曉得阿富是否還記得?),這是第一次有女生在我面前哭。我當然不想讓她被看笑話,也怕看到的人以為是我欺負她了(阿達看到了),所以就騎著腳踏車載她的母校國中校園逛。從此之後,有很長一段日子,我和學妹大概每週有兩天,以這樣的方式來一解雙方對彼此的思念——一種不成熟的思念。

  至於前面提過的,我不記得是否曾告訴阿達被她老爸知道她和我交往之事。學妹的老爸怎麼會知道呢?是有一天晚上,她隨便找了個理由溜出來,當然是在我先打電話給她之後(如果不是她接的,我就會說我打錯了)。兩人在她家附近的巷道見面,應該差不多一刻鐘後,一位騎機車的中年男人路過時停了下來,看了我,再看她,又再看我一眼才離開。我當然問她了,她講完答案後,「那妳趕快回家吧。」我說,她點點頭就走了。我在回家路上一直想:他老爸不曉得有沒有瞧見我和學妹抱在一塊接吻的那一幕?沒錯,在她老爸停下來之前,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才剛剛分開不久。那當然是我的初吻,至於學妹,我想應該也是。

  現在想來,就算我曾告訴阿達,一定也省略接吻這一幕,反正重點是被學妹的老爸撞見他讀高一的女兒晚上和男生約會。而我會知道學妹被禁足,是在那一晚之後的幾天內,收到她寄來的信,這一封信不同於上次搞神秘的空靈信,內容我完全看得懂,信紙上還有水滴過的痕跡,我想是她邊寫邊落淚造成的。從這一點,再加上後來在阿達家的騎樓那一幕,讓我體會到「女人是水做的」這一句話的意義。

  這樣的一段看似學妹不能沒有我的青春戀曲,不只你們,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竟在我升上高三就唱完了。原因好像是因為我得好好準備大學聯考了,算是合理也算是莫須有的理由。總之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被風吹走了,斷得非常徹底,連我託到成功嶺看我的阿達和阿濱轉達我非常需要收到信件,以免晚餐後集訓班長的叫名字領信件總沒有我的份,更增添苦悶與落寞,沒想到得到的回覆是要我找其他女生寫給我。我還記得我請阿達再轉達:我現在是楚留香的死對頭之一的無花和尚,哪來的其他女生。

  現在想來,在我們已滿十八歲之後八個月裡,阿菜、大頭、瘦仔、鴉片、黑仔和我的生活都被書本佔據了,因為大學聯考。阿濱也要考四技二專,只有讀五專的阿達和讀夜校的阿富倖免。如果阿達的老婆高中沒有重考,也會在同一年面臨這種非常殘酷的考驗——不成功似乎人生將從此走向崎嶇不平的道路的考驗。我還記得當我在七月二日的下午離開我自己的高中母校考場後,在路旁坐在機車上等候的阿達馬上問我:「要不要先到補習班報名?」旁邊的阿濱則是戲謔的呼應阿達的話。

  我上大學後,我們開始了一段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直到我們都結婚為止。那一段歲月,我們會常在阿達家聚會,有時是玩玩大老二,有時是一頓吃喝,酒便成了必備的。我想,最讓你們印象深刻的是到阿達未來的丈人家吃喝之事,因為那一位個性豪爽的長輩家裡常常備有整箱的臺灣啤酒待客,我們喝酒如果稍有遲疑、不乾脆,一定會被他訕笑。

  除此之外,剛開始的這樣的聚會,曾有兩位和我們同屆的女生參加,其中一位阿達和另外兩位我們國中的同學都有意思追,不過後來卻變成三個和尚沒水喝的窘局;而另一位,則是和我交往了半年多。這事一開始只有阿達知道,因為是那位女生在我大一寒假的某一天,不知何故,和她的一位國中同學(住阿達家附近)到阿達家說,想找阿達和我一起去看電影,阿達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打電話給我。結果我到阿達家後,卻只剩下她一位女生,而阿達也一副沒打算出門的樣子,所以變成我當好人,騎著機車載她前往戲院。當然當時是我先禮貌性地問她:「就我們兩個,電影還要看嗎?」

  其實我沒掉頭走人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她在國中畢業後也會像我們一樣,回國中母校溫習功課,也和我們打過籃球,所以我和她可以算是認識;二是,她曾經在我高三的寒假寫了一封信給我(當然這事我沒對你們講),信裡只簡單寫了幾個字:你好好準備大學聯考,考完後我請你吃飯。我當時雖然覺得這樣的信很唐突,但再回國中母校時,遇到她並沒有刻意和她講話,就當我沒收到信一樣。

  去看電影的那一天她才刻意提起此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記得,而且可能一直在想該如何兌現她寫的、我早已忘了的承諾。

  那時候,我們已告別青澀的歲月了,懂男女性事了,所以阿達偶爾會提醒我:不要對人家怎樣。我有沒有對她怎麼樣?我沒有告訴你們,所以你們只能猜測。

  現在想來,我們一生中總會遇到叉路,選擇左邊和選擇右邊造成的人生絕對不會一樣,甚至很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我曾經和這位女生走進旅社,但,是在我答應不能輕舉妄動的前提下。她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也曾經於星空下,和她在田野旁演出「二級半」的場景。慶幸的是,她都能完璧歸家,否則也許我的人生要改寫了。

  在這位女生之後,我在大三時,認識了一位同系的學妹,是真正的男女朋友。交往的時間長到她和你們都熟,尤其是阿達、阿濱和阿濱的老婆特別熟。印象中,阿達的婚禮她有參加,阿濱的她也有到。我想,當時你們一定都認為她就是我未來的老婆。其實不只你們,我大學的同學有這麼認為。但,最後的結果你們也都知道。

  除了這些,打工賺學費的事,對我而言仍歷歷在目。高二的寒假和阿濱一起去製造大型保利龍板的工廠晚上的班。當時我們都還不能考機車駕照,不過阿濱每晚都會騎著他三哥的野狼機車來載我。大一的寒假、暑假,阿達、阿濱和我一起到黑仔他父親的塑膠射出工廠打工。寒假的打工讓我有一天不由自主地掉下男兒淚,因為手不小心接觸到非常高溫的水,而那痛楚,竟然瞬間刺激了淚腺。暑假的打工,阿達和我是大夜班,結束後,我竟然瘦了三、四公斤。我還記得阿濱和他老婆就是那時候相識的。

  我們都結婚生子後,臺灣的經濟環境每下愈況,導致阿達在四十幾歲時,被任職的銀行資遣了,隨後決定到中國討生活。較阿達早幾年進入同一家銀行服務的阿菜,因為父親的財產夠多,早早就辦理優退不幹了。擔任會計主管的瘦仔,因為了解到公司派想作假帳炒股票,而決定辭職不幹,還好有其他的公司願意聘用。大頭在公營行庫,是公務員,應該不必擔心。鴉片、阿富都自營公司,雖然不是領人家的薪水,都在聚會時,總會吐一些苦水。阿濱也一直守著水電老本行,能再幹多久不知道,端賴於視力。而我,你們也都知道,不是沒有危機。不過,相較於我們幾個,黑仔算是叱吒風雲過,也最早到中國去,甚至在那裡再娶妻生子,但我們都明白,他這一輩子應該不可能再回到土生土長的故鄉了。

  「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這句老生常譚的話我們都聽過,當然,我們之間不必談心,只要談笑就能彼此滿足。這幾年來,我們也只有在阿達回來時,打電話給我們,約定見面的日期與時間後才會聚在一塊,就像那個週末晚上那樣,因為我們都還得為各自的家庭勞碌,但我們不會有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感慨,也不必像王維那樣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因為我們總會相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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