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認識一位教美術才藝的友人,這位友人和我只有幾面之緣,有一次,送了我一張金箔紙製作、大小像名片那樣的觀世音菩薩像,並且上了護貝,要我放在皮夾裡隨身攜帶。我沒有問他原因,我也沒有宗教信仰,但還是恭敬地照做了。

  現在,這張名片大小的觀世音菩薩像依然在我的皮夾裡,只是已分成兩片,讓我有一點驚訝,因為原本以為是像紙張一樣的,而紙張是不可能在沒有改變大小的情況下一分為二的。物都會有這樣的變化了,何況是人。發生在這位友人生活上的變化是,他在過了多年的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之後,終於決定放下一切,到深山裡的一座廟宇隱居,平常就替遊客題字畫畫,幫廟宇掙點香油錢,以維持廟宇提供他的吃住。

  這樣的往事是我在看一部電影《春去春又來》時想起的。這部電影從頭到尾的場景都是位於深山裡的一座廟宇和其周邊的山林,而且非常奇特的,廟宇是在一個湖的湖面上,大門在湖岸邊,之間的交通就依賴一艘小木船。沒有看過這電影的人可能會笑我:你是不是眼花了?在湖岸邊設大門不是多此一舉嗎?這樣想沒有錯,完全符合邏輯,偏偏,《春去春又來》這部電影完全不講究現實邏輯,導演只想告訴觀眾,他心中的禪學。沒錯,這是一部充滿「禪味」的電影。

  觀賞這部電影時,你得要放開世俗的邏輯認知,否則絕對會格格不入,例如,廟裡只住了兩個人,一個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而且身在山林野外,不知吃啥過活的,小和尚竟然白白胖胖的,完全沒有營養不良的模樣;還有,小和尚自己划小木船到湖邊的山林玩耍,和尚竟然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還有辦法偷偷跟在小和尚後頭看小和尚虐待小魚、青蛙和蛇。怎麼個虐待法?小和尚將小石頭以棉線捆綁好,另一頭再纏繞於牠們身上。

  和尚沒有當場制止小和尚,而是當夜趁著小和尚熟睡時,抱了一塊大石頭如法泡製於小和尚。隔天清早,起床後的小和尚哀求和尚拿下綁在自己身上的石頭,和尚問他你是不是也對魚兒、青蛙還有蛇,做了同樣的事?小和尚不敢說謊,和尚隨即要小和尚去取下牠們身上拖著的石頭,他才會拿下小和尚身上的石頭,同時還對小和尚說,如果那些動物死了的話,在你今後的生命裡,心中都會背負著這塊大石頭。這讓我想起「勿以惡小而為之」這句話,也會讓人聯想到「萬物皆有靈」。

  魚兒、青蛙和蛇,是不是都還活著?只有青蛙沒死。這是發生於春天的事。

  《春去春又來》就以廟宇為場景,以季節的變換,分別講述了小和尚從小到中年的事。春天是講小時候的事,夏天呢?青少年。再來是秋天的成年、冬天的中年,完全照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方式敘述。整部電影只出現八個人物,兩位和尚、一對母女、兩位刑警及一對母子,非常另類,但是四季變換的景色,讓人有觀看中國山水畫的感覺,尤其是冬天時,一個從山峰往下鳥瞰在已結冰的湖面上的廟宇,鏡頭慢慢拉近的構圖,彷彿是在告訴我們,萬事萬物皆是虛無飄渺的。

  導演是韓國的金基德,他的電影都有性、暴力及情色等元素,是一位以大膽著稱的導演,而《春去春又來》我認為更是大膽的作品,因為在如畫的格調裡,他還是將性與暴力融入,而且性,還是禁忌之性,是青少年和尚在夏天時與前來廟裡療養的少女(非常不合邏輯)之間的性。這裡一開始導演就以青少年和尚看見野地上交尾的兩隻蛇預告著,中間再以湖面上的兩隻野鴨來對照馬上要發生的性事,似乎想告訴觀眾,性這檔事,人類有時候會像發春的動物般非做不可,再多的世俗規範也無法抑止。

  在電影中呈現如山水畫的場景,《春去春又來》不是金基德的第一次,之前的作品《漂流欲室》就有了,只是前者是廟宇,後者是七座不同色彩的湖上小屋。我想金基德可能學過繪畫吧。

  除了魚兒、青蛙、蛇和鴨子之外,電影還出現了狗、公雞、貓、烏龜等人類日常生活中會接觸到的動物。不知道是導演隨意的,還是有特殊涵意?那隻貓是秋天時和尚出遠門(應該是化緣)帶回來的,牠的尾巴竟然被和尚當毛筆來寫字。寫什麼?般若波羅蜜心經。和尚不只能抱著貓以牠的尾巴在廟前的木地板上寫字,還能邊寫邊隨手拿起一塊小石頭一扔,就打中兩位刑警開了好幾聲仍未能打中的湖面上的飲料罐,原來和尚是高人。到這裡,導演才解開了我在看到春天的事的疑問:和尚不只能隔空釘住,而且還能拉回小木船。當然這不是導演相信特異功能(也說不定),和尚讓船無法前進,似乎是在講,人有時候要學會放下,才能繼續走完人生旅程,否則便會陷入原地不動的迴圈裡。

  《春去春又來》是中文片名,取得很傳神,也顯示出中文的妙處。春天過後是夏天,再來是秋天,冬天過後又是春天,是週而復始,萬事萬物皆如此。電影是如何表現的呢?是這樣的,和尚在冬天時已變老了,該離開了(圓寂),那廟宇呢?還是在,也還會有新的住持,和新的小和尚。新的住持就是已成中年的小和尚,秋天時被刑警帶走,償還他該還的世俗債(夏末入俗世追求少女,成年後的秋天殺了移情別戀的她)之後,在冬天回到冰天雪地中的廟宇,重新點燃燭火,維護著廟宇。那新的小和尚怎麼來的?可以講是生母因為某種原因無法養育,而請求廟宇收留,也可以講是菩薩送來的。總括一句,萬事萬物就是靠著某種神秘的力量,週而復始,生生不息。

  從這部電影可以看到金基德似乎認為漢字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與建築搭配是相得益彰,廟宇主殿上的「大雄殿」,以及湖岸邊的那一道象徵意義的大門上(我總覺得畫在門上的兩尊人物是千里眼與順風耳兩位大將軍),他最後才讓觀眾看到是寫了「人生庵」三字。好個人生庵啊!還有,和尚寫在廟前木板上的般若波羅蜜心經也是漢字。我妻弟的一位與我同年齡的日本友人,來我家住時,不會講日語的我,漢字也幫上了一點溝通的忙。不知道現在的南韓學子是否也會寫幾個漢字?

  另外,金基德的作品在南韓向來就不討喜,他最新(2013年)的作品《莫比烏斯》,根據南韓報紙報導,原本是非常限制級,可能被禁映的,但他為了能以像台灣的輔導級上映,忍痛剪掉了一些場景(應該是自宮和母子亂倫的場景),而且在第三次審查才被核准。這是他走過多年獨立的孤鳥行徑,年過五十後,一種想要回家的宿命妥協嗎?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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