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男子來到柏林,遠在五百多公里外的法蘭克福,住著一位九年來一直讓他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女子。他進到下榻旅館的第一件事,便是請接線生與那一位女子所在的城市連線,而電話真的接通了。

  九年前,在男子要飄洋過海遠赴另一個國度的前一天,女子在幾乎卸下心防的最後一刻懇求他:「現在不行!不要在這裡!我求你。」男子聽進去了,極力地壓抑住自己已然沸騰的感官,並顯露出無力的憂傷,恢復理智的女子於是低聲安慰他:「這裡,在我家裡,在他的家裡,我不可以這麼做。但是,當你回來的時候,將如你所願。」

  這千里遠的分離,原本只是女子的丈夫——男子的老闆口中的兩年而已,沒想到卻演變成九年之久。剛開始,兩人藉由頻繁的魚雁往返以解相思苦。男子在異鄉的苦日子,除了努力達成任務之外,就是靠寫信、讀信來度過。在這種煎熬的日子只剩不到七個星期時,歐洲爆發戰爭。這變化,令男子搥胸頓足、呼天搶地,彷彿世界末日,但,他沒有倒下,也終於體認到不該一直重溫舊夢,而在戰爭爆發的第三年與一位女子結婚,後來也生了兩個孩子。

  男子在沒有被戰火波及的國度生活著,不過心中那一盆對於那位女子的情愛的爐火並沒有完全熄滅,戰爭結束的那一天讓那爐火稍微重新燃起。當天夜裡,男子在妻兒熟睡後,起身到書房花了五個小時的時間,寫了一封關於因為戰火而在他鄉生活五年來的心路歷程的信。信寄出後,在他已逐漸淡忘的兩個半月後,他收到女子厚後一疊的回信。再隔兩年之後,一個工作上的機緣讓他有了踏上久違的國土的機會。

  在他從柏林的旅館房間裡聽到電話聲響起時,心中的爐火瞬間燃燒,當他懷著比激動不已更勝千萬倍的心情拿起電話後,電話的那一端果然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這最後一次聽到彷彿是上輩子之事的聲音,讓他耳朵嗡嗡作響,一時之間他聽不清女子講什麼,嘴巴也發不出聲音。當他完全回神後,他告訴女子後天會到法蘭克福。

  事隔九年了,男子能一解相思的夙願嗎?女子的心還是和九年前一樣嗎?二十世紀三○年代的德國作家褚威格寫了一個這樣的故事,而且是在他自殺身亡之後數十年,才被一位英國的編輯從出版社的檔案庫發現,所以被稱為褚威格的世紀遺作。

  褚威格在世時最膾炙人口的作品是《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在臺灣發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記得我是否有讀過?倒是記得自己學生時代曾體驗過與算是全然陌生的女生通信,那是個美好的年代,雖然物質生活遠不如今天,但是精神生活卻很容易滿足。

  褚威格的世紀遺作仍然是他擅長的中篇小說,臺灣的出版社翻譯為《行向昨日的旅程》。故事內容如果以現代的角度來看,只不過是貴婦與小王苦戀,再演變成當年的小王已成為人夫,而想要找早已成為寡婦的苦戀對象敘舊的電視編劇可以寫得很通俗很灑狗血的禁忌愛情故事,因為男主角出身貧苦,但一路勤學向上,在學有所成之後獲得企業家的賞識,住進企業家的豪宅成為企業家的得力助手,卻因而與比自己年長的幾歲的企業家的妻子眉來眼去,並發現企業家的妻子在初次見到他的那一刻就萌生愛意,但是,褚威格卻能將這樣的故事寫得很文學,這或許是純文學作家與大眾文學作家最大的不同吧。

  臺灣的讀者能感受到《行向昨日的旅程》以濃厚的文學筆法敘述一個通俗的愛情故事,翻譯者也功不可沒。我有時候會想,這些從事文學作品翻譯的作家為何不自己動手創作?把翻譯時想到的文字以自己的創作來呈現,不是更可貴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這些有志於從事翻譯的作家,愛書迷就會失去很多一窺異國文學殿堂的機會。

  《行向昨日的旅程》的女主角在自己家裡和男主角臨別前的那一句:「但是,當你回來的時候,將如你所願。」的諾言是否有兌現呢?以現代的愛情觀來看,相信沒有男女會兌現九年前的諾言。褚威格怎麼向讀者交代呢?在男女主角從法蘭克福搭火車到海德堡下車之後,男主角和女主角行走在滿佈已然成形的納粹軍隊,最後來到一間看起來還可以的旅館前,兩人進去後,他寫了這樣一段:「這房間竟是如此齷齪,身在這裡竟是如此難堪,這個重聚竟是如此頹喪,熬過多年所熱切盼到的重逢,沒有一方會希望這次的相聚竟是如此粗糙,露骨得厚顏無恥!」

  而在結束之前,褚威格寫男主角突然想起女主角曾經對他讀過的一首只有兩句的詩:

    寂寥冷冽的老公園裡
    兩抹孤魂尋找著過去

當男主角想著這首詩彷彿預言而想得出神時,女主角側身問:「他怎麼了?在想什麼?」但男主角只回答「沒什麼」,最後文章結束於:他只是沉入內心最深處,回到從前,回到那聲音。那在追憶中已經預示未來的聲音,是否還願意再對他說話,以過去為他揭示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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