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和他光顧那家綿綿冰店的她,心情完全不同於第一次。熬過那一段苦日子的她,像個小女孩似地,邊嚷著:「真好吃。」邊以小湯匙將冰送入口中,完全不提十幾分鐘前在加州旅社的事,使得他也受到感染,仔細地咀嚼冰融化後口中的幾顆綠豆。

「你吃吃看紅豆的。」她以她的小湯匙將一勺冰送入他口中,雙眼直視著他,「怎樣?好吃吧?」

當一位女性在公眾場合以她正在使用的餐具將食物送入一位男性的口中,並問好不好吃時,相信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為那是一種關係非常親密的展現。她會有那樣的舉動,應該是和他進出旅社後所產生的化學變化影響的,

第一次被女性那樣對待的他,感受特別強烈,馬上說:「嗯,好吃。」

「還想做什麼?」吃完冰的他問。

「我媽今天會比較晚回家,我得煮晚餐。」

「嗯,」他看了一下手錶,「那回去吧。」

就這樣他和她結束了相隔一百多天後的再次出遊。

那一天,那種會使得在旅社的場面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他以為已經散去了,沒想到卻在子夜時分,死灰復燃地在已準備入睡的他體內隱隱作祟,讓他有股衝動想打電話跟她說:「想妳。」不過,他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樣還沒入睡,一樣地回想著白天的一切,因為他還是像白天一樣地懸崖勒馬,沒有起床打電話。

隔天,即將開始一段日夜顛倒的打工生活的他,在晚上要出門到他國中同學的父親開設的塑膠射出工廠之前,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她可能是房間裡等他的電話,因為接通的鈴聲才響了一聲,便聽到她的一聲「喂」了。

「我要去藍聖琅他家工廠了,可以的話,晚一點再打給妳。」

「好啊。」她以像是猜對某件事後的高興口吻說。

「如果是12點過後呢?」他想到工作中不知何時才有空檔。

「沒關係,我會把客廳的那支線拔掉。」

「喔,那我要出門了,還要去李俊傑他家載他。」

「李俊傑也要去藍聖琅他家工廠打工?」她似乎還想多講幾句話。

「這件事是他跟藍聖琅提的,好了,先這樣,我看中間有沒有適當的空檔,再打給妳。」在聽到她的一聲「bye」後他便掛了電話。

藍聖琅他家的塑膠射出工廠是很小型的,民國70年代的臺灣,正處於經濟起飛後的爬升階段,那一類的工廠很多,機器是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的,所以當時的工廠都將作業員分成日班和大夜班。日班的工作時間是早上8點到晚上的9點,大夜班的工作時間則是晚上9點到隔天早上的8點。大夜班的工作只是單純的生產,沒有日班的其他雜項工作,藍聖琅他家的工廠只有三部機器,大夜班便只僱用了兩名作業員。

由於他和李俊傑只是打工性質,藍聖琅事先已告知只要做搬運、協助將原料送入機器、協助將射出後的產品裝袋送定位以及協助看顧機器的運轉,遇有機器故障等特殊狀況時,一律由作業員處理。還說可以輪流睡一下。

打工的第一天,作業員告訴他們兩人,一人跟一個作業員搭配分成兩組,每組各睡3個小時,他跟其中一個是從12點到3點。作業員還解說了工作主要是把原料倒入機器上的大型漏斗,進入機器後,機器會將原料融化再射出而落入架在下方裝滿水的細長溝槽,此時須將落入水中的射出物慢慢地牽引至溝槽的末端,形成一條條細長的線,再經過架在溝槽末端的切割機器,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地落入切割機器下方的大型圓槽,再以人工杓入包裝袋,秤重後封口。作業員說,那牽引成的線必須保持不斷,一但有斷掉須馬上重牽引。

他不喜歡牽引的事,雖然是戴著棉布工作手套,也拿著一根細長夾,但是因為溝槽內的水溫實在是高,一不小心,手指便會被燙傷。大二的寒假,他一樣去那家工廠打工,手便曾不小心浸入溝槽內的水中,那是徹心扉的痛,是讓人不自覺地掉下男兒淚的痛。他納悶,機器內的溫度到底有多高?攝氏數百度?還是超過千度了?

而當看到機器射出的是乳白色的物質時,他也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為那所謂的原料是五顏六色,像是各式各樣的塑膠碎片組合成的,融化後怎麼會變成乳白色的?唸數學系的他,不懂過程中經過什麼樣的化學變化,好奇地開口問作業員,他們也不了解,還對他說:「你是大學生,你毋知?」叫他頓時無言以對,心想一定是藍聖琅他父親有跟作業員提過他唸大學,隨即內心又自我解嘲:數學家將機器或設備比擬成函數,原料是自變數,產品是函數值的想法,未免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寒暑假到工廠打工,大一那一年的暑假不是第一次,在他國中畢業後的那個暑假便曾隨父親到一家鋁器製造廠打工,那是他父親辭去紡織廠的工作後再找的另一份藍領階級的工作。當時的勞基法並沒有現在這麼嚴格的規定與落實,所以很多需要人力的工廠,如果工作性質是現學即會的,那對於臨時工的年齡要求便不嚴格。不過那一次的打工經驗很短,因為和他同年齡的一位打工的學生,不知為何而去操作裁剪鋁板的機器,不慎將自己的手指也裁了。數天後,工廠便解僱了他那一類的青少年臨時工。

再來便是高中時代的寒假,由於春節前總是各製造業的旺季,需要臨時工的很多,年輕學子想找到臨時工的機率很高,所以他有過兩次的打工經驗,一次是貨櫃車裝卸貨的苦力工,另一次是保力龍壓製工廠。當苦力工時,每天總是拖著一身疲憊回家,雖然當時是寒假,但是在進出貨櫃一段時間後,總是全身汗濕到得打赤膊;保力龍壓製工廠的工作環境則是不時充滿著,因為打開將保力龍粒壓制成像冰箱那麼大的保力龍塊的機器的門時,衝出的蒸氣,同時還得隨即將保力龍塊送進溫度蠻高的保溫室存放一段時間,當時的他猜測是基於熱脹冷縮的原理,所以便沒問為何還要送進保溫室。

他的那些打工經驗,工作場所不是充滿噪音便是有著高溫,塑膠射出工廠還有著難聞的味道,而那些氣味對人體絕對是有害的,但也帶給他多樣的人生體驗,並見識了社會中下層勞工的生活哲學。

在塑膠射出工廠時,由於是大夜班,不會有日班進進出出的人,深夜3點到清晨的時段,如果機器運轉順暢,跟他同一組的作業員常會與他閒話家常,他才知道為何那位作業員總是像喝過酒後才來上工,原來是有喝保力達B的習慣,說是為了提神增氣,所以每天晚餐後都會喝一瓶。

保力達B藥酒之類的飲料真能提神增氣嗎?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因為它的成分含有酒精,售價也不高,正好提供了生活困苦的勞工階層一個尋求心靈寄託的藉口。唐朝大詩人李白曾這樣形容酒: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逕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藥酒便是勞工階層所能享受得起的美酒,相信與生活富裕的人才能享受得起的高貴紅酒、白蘭地或威士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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