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作家在二十一世紀的壹零年代,回頭看她那早已遠離得不見蹤影的青春尾巴端,寫下了《老派約會之必要》,她寫道:「如果你騎偉士牌,請載我去遊樂場,如果你開車來,停在路邊,我不愛。」  
  後半句令人難以置信,可偉士牌你很熟悉。  
  其實彼時,你騎的不是偉士牌,是仿偉士牌的一百五速克達機車,品牌叫百吉發,中古的,是你上大學不久向父親開口要的。彼時還有三陽野狼甚至更風神的山葉DT可以選擇,但你就是選擇速克達,也許是你國中的死黨有兩三位也騎速克達;也許是電影《羅馬假期》中男主角騎速克達載女主角逛羅馬街頭帶給你的美好感覺使然。  
  你那輛中古的百吉發,由於辦舞會充當過簡便的交通工具、大一時同班女同學課上到一半想蹺課兜風、大一時同班女同學想要去哪兒買東西、和死黨邀女生聯誼,還有,和你有過深淺不一的情愛關係的女生,因而算是「載女無數」。


  你大一寒假的一天夜晚,和一位認識但不曾交往過的女生走進一間雅座。你們之所以認識,是因為你和她國中是同屆的校友。在走進那一間雅座之前,你們剛吃過晚餐,那晚餐是你們於傍晚進場看完電影後才吃的,而且是她買單,因為她曾寫信給你,要你好好準備大學聯考,考後請你吃飯,但你早就忘記了。而之所會一起去看電影,也蠻令你意外的,是那一天傍晚,也是騎百吉發的一位國中死黨,打電話給你:有兩位女生找你和死黨一起去看電影,叫你馬上過去他家。可你人到了後,只有她一位女生,後續發展就成了你載著她前往電影院。
  去程中,你的百吉發裝置於前座後端的凸出圓弧條狀物(你沒有將坐墊改成長條狀),讓穿裙子而側坐的她,手有地方可以握;回程中,她不握了,改為一直抱著你的腰,沒有戴安全帽,讓她也將臉頰貼著你的背,彷彿要給你些許溫暖。是什麼改變了她?不是那部電影,不是那頓晚餐,是在雅座裡發生的事。
  雅座,彼時一種賣飲料餐點的店,特色是裝潢得陽光照不進去也不開大燈,客人要入座得由拿著手電筒照路的服務生帶領;入座後,若想要有燈光好看到飲料杯或吃桌上的餐點,只能打開桌上一盞小小的檯燈;座椅全是像現在的KTV內的沙發;每一桌座位的沙發不是椅背特別高就是有屏風之類的圍住,只留一小進出口;大多隱身於鬧區的巷子中,其招牌就簡單的「雅座」兩字,有的會再加上「情人」兩字,意即,雖然店家沒有硬性規定,但不是成雙成對的男女都不會進去消費。
  你就是在你們於電影院旁邊的小店吃過簡單的晚餐後,認為應該回請她喝點飲料什麼的,搜尋的目光被對面巷子裡,有個亮著鵝黃色燈、白底紅字、寫著「雅座」兩字的招牌所吸引,而她也知曉那是何等奇特的店,卻仍帶點靦腆地答應。
  於是,你們坐在對你們而言是有些奇幻的場所喝著飲料,聽著《All Out of Love》、《Moonlight Flower》這一類的情歌,還有斷斷續續不知來自哪一個方向的隱約聲音。起初你和她都不自覺地停止交談,似乎想分辨那是什麼聲音,你聽出來了,想必她也是。你們嘗試過濾那聲音,讓耳朵聽到的只有情歌與彼此的講話聲。可是,你們越是刻意想過濾,那聲音卻越是不放過你們,教你們猶如聽眾,而店家播放的情歌是串場的。後來,當你們端起杯子喝飲料時,味覺彷彿受到聽覺感染,使得那入口的飲料品嚐起來像是──酒,愛情釀的;那樣的感覺,不斷地侵襲著你們的中樞神經,使得你們的身體起了莫名的化學變化;那樣的變化讓你們迷幻,使得你們分不清是否仍像聽眾一樣地交談著,抑或幻化成也發出類似聲音的情侶了。
  那一晚,當你們從店內走到店外時,因為天空不知從何時開始飄著細雨了,教你感覺好像由赤道瞬間移位到北極,想必她也是。那細雨恰似滴在兩塊已被燒得火紅的木炭般地滴在你們身上,以致於彷彿可看到你和她的身體冒出濃濃的白煙,但,當時你們倆心中的火,並沒有馬上熄滅。
  其實,你們那灼熱到起火的心,在你們那一晚回家後,一直像沒燒盡的木炭,只要扇子一扇,便又會再度燃燒。
  隔了一些日子,你手上握的電話筒,變形為一把扇子。你放下電話筒後馬上換裝,騎著百吉發出發,前往她等著的補習班。
  照理說,你人到了之後,如果她不想直接回家,就近的隨便一家餐飲店度過一二小時是替代方案,可你偏偏──在她隨你意的情況下──著魔似地往那家雅座的方向騎去,彷彿那裡是以前的鴉片館,而你是上癮的吸食者。一路上,你們沒交談,後座的她,可能是光天化日不好意思,沒抱著你的腰。
  這第二回,你們不再覺得虛幻,有了如同你們才第一次接觸的真實感,就像聽《Reality》的感受;也許在非常微弱的燈光下,你還看到了她眉目之間似乎鎖著對你的愛憐;你們的唇齒之間留著的,當然不可能是誓言,只是一種若有似無的痕跡。那樣的痕跡,會讓年輕的男女不再感到寂寞,覺得世界變得既溫暖又美麗,也許,當你們再次離開雅座,她坐上你的百吉發,就是有著此種感受,才又抱著你的腰。
  你寒假的最後一天,你們正式約會了,是你打電話給她,而她沒有那麼老派,一次就答應了。你們出遊,但不是去遊樂場,是去郊外,直到太陽西下才回到市區。你們吃晚餐,地點就是你們第一次一起吃晚餐的餐飲店,不是你們打算接著看電影,而是你們好像都想著同一件事──去雅座坐坐。
  這第三回,不變的依舊是非常微弱的燈光,變的,是她對待你的方式,不再是流行情歌般的單調輕柔,你覺得她對待你的方式,彷彿為你架了上天堂的梯子:從宛如輕輕的空心吉他聲伴隨笛聲的淡淡哀傷味開始,中間過程不急不徐地鋪陳,最後才以電吉他聲和鼓聲般放開心胸盡情揮灑,並隨即戛然而止。也許,對她而言不僅僅如此,而是她的內心中有著邦妮‧泰勒唱《Total Eclipse of The Heart》中的吶喊:
  I really need you tonight
  Forever's gonna start tonight
  可永恆,會這麼就開始嗎?會不會帶來的是《Love Hurts》?拿撒勒唱的,愛會讓人受傷,並留下疤痕。彼時,你沒有也不可能想那麼多。你若即若離,似有意又無情,無聲無息一段時日後,騎著百吉發到補習班找她,又撩撥了她的心弦,教她晚上回到家後,渴望接到你電話;教她週末晚不想上課,只想與你相聚,然後你們又去同一家電影院看電影;看電影時,你聽到依偎著你的她,訴說著聽來像是「這些日子以來,常常都會想到你。」之類的話語;是否如此你才會在你們走出電影院,時間已不早了、她說去逛街又不想、改說聽音樂喝飲料時,決定又往雅座去?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
  此後,你無聲無息一段更長的時日,直到暑假即將去一家塑膠射出工廠上大夜班的前一天,星期天,你騎著你的百吉發載她去海邊。回程,你把百吉發停在一間也許叫作加州旅社的旅社門前,在她要你承諾不能對她怎麼樣後,你們進去洗個清爽;躺著聊天時,你如同你後來一律否定地回答交往中的女性提問的關於前女友之類的問題──你沒有告訴她你曾經在冰宮向一位女生搭訕,演變成相約當晚去看電影,女生卻臨時說不想看電影,你只好帶她逛校園,逛到夜深了,你騎著百吉發載那位女生去一間旅社過夜──你再三否認曾經帶女生進去旅社;在你們突然都靜默不語,變成演默劇,演到你即將進入《I Can't Fight This Feeling Anymore》的境界時,是你的良知及時駕馭了肉體也好,是她即時回神也罷,你體內那顆進入引爆倒數計數階段的炸彈,其計時器硬是被停止了。
  你上大夜班一陣子後,白天在紡織廠工作晚上又到補習班上課、像陀螺般不停地打轉的她,在習慣等待你於午夜後打給她的電話中,禁不住輪班睡時不願乖乖睡兩小時的你的要求,答應你偷偷溜出家門走到附近的田野與你重溫纏綿,一夜又一夜。
  那午夜後幕天席地的纏綿,使得她的喘息聲聽來更清晰更原始、更肆無忌憚,帶給你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悸動;你們的接觸深入一層再一層,使得她回不了神,彷彿靈魂已出竅,飄浮於廣闊田野的上空看著你們。如果不是你的卡西歐的整點提醒聲響,在寂靜的深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以致於第二次的整點聲響教你驚覺該回去上工,你們的命運會改寫嗎?
  你們那一段老派時光中的新派約會,在又隔更長更長的一段時日的碰面後停止了。那次碰面,時間點很神奇的也是寒假期間的傍晚開始;地點也是你們第一次出發約會的地點──你死黨家,是幾位你國中同學以及她在內的幾位國中同屆女生聚會吃火鍋。你不曉得在那些你又再次無聲無息的時日裡,她是否曾經歷了羅蘭‧巴特所寫的「我只不過是在等一個電話,卻也一樣焦灼。」特別是接近午夜時。
  那場聚會散會時,她突然走近發動百吉發中的你身旁說:「我在國中的校門口等你。」你點點頭。你先到,她的死黨載她來後就騎走了。
  她是不是問你過得好嗎?你是不是猶如船過水無痕般問她有什麼事?那當下都無所謂了,重點是她想送你一條她親手編織的長長白色圍巾,也許還當場稍微踮起腳,將圍巾往你脖子繞了一圈後,看著你,順勢將你拉向她,雙手緊緊環繞著你的脖子,給了你一個像夏日午後的雷陣雨般那麼突然、又深又激烈的吻,教你一時喘息不順而稍微張開了一下嘴巴,卻引來她更激烈的探索,彷彿深怕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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