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一所大學的一間錄音室時,心情宛如剛完成一件極困難的工作,邊下樓邊開啟手機的電源,尚未步出所在建築物的大門就打電話給妻子,告訴她我要回家了。平常我是不會特別打這樣的電話的,是因為我人從傍晚到華燈初上的時刻,一直待在錄音室,而期間突然想到才把手機關了。這樣的一段時刻,如果家庭有某個成員沒有預先告知家人而人卻不在,家人一定會打電話找人的。

  我在那樣的時間點到那間錄音室所為何事?錄音?接到同事簡單的電話詢問後,我也是這麼認為:無非像是以某種情緒或心境為電影念念旁白。雖然從未有過經驗,但因常常看電影,所以即便自己講不了一口標準的國語,仍自認能不負所請。同事告訴我很快就會有一位學生連絡我。果真,當天晚上對方和我連絡上了,問我一兩天內的有空時段,也要了我的電子信箱,以便傳台詞給我看。

  隔天下午,我終於——那位學生記錯了我電子信箱的一個英文字母——收到對方要寄給我看的,距離那位學生希望我能前往的時間點只剩兩三小時。

  打開那一封電子信的附件後,我看到標記有我要講的台詞的劇本,發覺是替一部宣導性的微電影中的某個角色講台詞,並非我原先認定的,於是自己在書房揣度某句台詞該以怎樣的語氣講出來地反覆練習數次,努力地嘗試平常不是很注意的捲舌音,如何才能講得像北京人那麼自然,甚至改了我認為不太通順的幾處,以期屆時能順利完成。不意,我人到了之後,發現是難度更高的「對嘴」念台詞!

  我大約遲到了十分鐘,五點四十左右才到達錄音室所在的建築物。打電話通知那位未曾謀面的學生我人到了時,內心的想法也如被告知的,應該一個小時後就可走人,沒想到多耗了半小時,但這對一位全無經驗的人,我想,真的是萬分慶幸了。如果過程一直不順利,說不定妻子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甚至胡思亂想我人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學生帶我進到位於二樓的錄音室時,裡頭已有兩個年輕人,是導演與錄音師(我後來問了才知道的),坐在電腦前的錄音師馬上起身讓位給我。導演告訴我要進行的工作,我一聽,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他指示錄音師在電腦上秀台詞讓我看,我發現自己在書房抄錄並改了幾處的台詞派不上用場了,不只是對嘴,而且還多了幾句台詞。現場不知為何,沒有事先印好的台詞,於是我告訴導演得列印一份台詞。

  就在導演請學生去列印台詞期間,我請錄音師先播放影片讓我看,順便聽聽要我對嘴錄音的角色是怎麼講台詞的,我才明白為何要對嘴錄音:影片中的演員是一口台灣國語。我當然好奇了,明知演員的國語那麼不標準為何不換人?導演無奈地表示那不是他能決定的,他的想法是事後靠修飾來彌補,可實在是……,只好對嘴重錄。

  台詞——印於三張A4紙上的大字——送到我手上後,導演告訴我其中一張是我要配音的角色對另一位角色講話,請我對著他先演練。我當然問那另外兩張呢?導演說,另外兩張是視訊通話的台詞。於是,我真的就如同話劇演員那樣,拿著台詞,對著導演講了起來,直到導演認可。在導演說要正式開始錄後,我要求再看一次影片,試圖記住演員的語調。導演當然同意。

  正式開始前,錄音師遞了耳機給我,在他按下播放鍵後,我便在兩耳被耳機緊緊包住,以致於完全被我要對嘴的演員的講話聲充塞得與外界隔絕的感覺下,兩眼盯著電腦螢幕裡的演員,並設法動一下眼珠看著我事先要求而導演便以膠帶貼在電腦螢幕的台詞,進行第一段台詞的對嘴錄音。在有一兩次彷彿被那演員附身而跟著講出台灣國語的台詞後,我告訴導演與錄音師得試試不戴耳機才行。我不曉得他們兩位是否遇過配音員以如此看來是比較困難的方式進行配音的,因為你聽不到演員的停頓與尾音停止了沒,但他們同意了。於是,在我又重複聽了一次第一段演員的講話聲以求能有像殘影般的聽覺暫存效果後,又開始第一段錄音。

  整個過程,我沒有特別記失敗的次數。我記得失敗後的懊惱,甚至像足球選手在錯失一次絕佳的射門機會那樣,懊惱功虧一簣地兩手交叉抱住後腦並大叫,然後導演宛如隊友那樣說我已經很棒了的打氣話語,並遞了一瓶水給我,要我喝一點,然後他起身開啟空調,讓我們三人,特別是我,能稍稍緩和騷動的情緒;記得一次可堪使用的錄音,竟因為錄音師說過程有一點像手指頭敲了桌面的小小咚聲(我告訴他們莫非是我不自覺地敲的)而作廢;記得天花板傳來樓上似乎有人在挪動桌子的聲響,錄音師說應該是誰造成的,導演說給他五分鐘,意即時間一到就上樓告知對方我們在錄音;記得導演聽到門外似乎有腳步聲而像在片場那樣硬是喊停;記得導演問錄音師意見,後者說有一句台詞我搶拍了;記得導演說「希」這個字我的尾音和演員一樣,他覺得那樣不好,要我不要拉長且輕一點;記得導演說「任」字我咬字不清、「記住」兩字不必與演員一樣那麼加重,總之,要我不要刻意模仿那演員的語調,因為那不是他要的;記得導演在我講完後說:「檔號。」然後錄音師便回答一組數字,我才明白該次的錄音是可以使用的。

  我不曉得那支我對著講台詞的圓盤形麥克風,它那像濾網的構造,收音效能到底多麼高?才會讓導演和錄音師連如同針掉落地板上那麼細微的雜音都無法容忍。

  以前,收錄音設備簡陋的時代,許多電影的台詞就是以事後對嘴方式呈現的,現在,除非遇到演員不精通講台詞所設定的語言,否則絕對是演員自己的現場原音呈現。

  看著影片中的演員的嘴形,做到幾乎同步地講出台詞,難度有多高?坦白講,失敗了幾次後,當時的我擔心了,多擔心呢?現在,我想——我想這樣形容:我擔心對嘴錄音這任務,會將我、導演及錄音師三人,困在那間空調、門窗須關閉的錄音室,我們將彷彿困於卡夫卡筆下的城堡的人物,而那三百餘字的台詞之於我,將會宛如西西弗斯所推的大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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