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有歌者唱:「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台南鄉村長大的我,即便當年聽到時,對於台北這座城市的感覺已不像小時候那麼遙不可及了,但大概或多或少了解作詞者想表達的。
  我不記得讀小學前是否聽過台北這個城市,也不記得小學幾年級的課本就有寫到台北,或是有關於台北的圖片,只記得蔣介石死了後,我曾從電視新聞畫面看到台北街景。
  國中的畢業旅行,是我第一次到台北(當時南部學校的畢業旅行幾乎都是到台北),父親還為此特別買了一件防水的厚風衣,草綠色的,還有老鼠色的可拆卸的絨毛內裡,深怕我到台北受了風寒。行前與一路上,心情當然都亢奮無比;到達時,神態可能和劉姥姥進到大觀園的神態相差無幾吧。至於在哪些地方留下足跡?我想,一定有故宮、國父紀念館、植物園、圓山大飯店、圓山動物園、陽明山公園。也許還有榮星花園。
  許多年後,我找出一本記錄我過往的生活點滴的相簿,裡頭有一張我和一位國中同學的合影,我們站在一座時鐘型大花圃前,背景遠方有模糊的山峰。這相片絕對是國中畢業旅行時拍攝的,可我卻無法判斷場景是台北的哪一個景點?陽明山嗎?
  國中的畢業旅行之後,台北這座城市於我而言,又回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的狀態,只有從報紙、電視新聞才能得知有了甚麼變化,譬如說,多了一座紀念堂(中正紀念堂)、有了世界許多大城市都有的大眾運輸網絡——捷運。
  直到我大學即將畢業的那一年,我才又有機會目賭這座城市的新樣貌,不過也只看到很小的部份。我搭火車到台北,再從火車站(我不記得當時我是否從地下走出火車的)搭公車到木柵的政治大學參加該校的碩士班入學考。在家鄉也沒搭過幾次公車的我,一路上深怕坐過頭而誤事,只聚精會神地盯經過的站牌,無暇觀賞沿途的街景、建築物。
  如果當年我選擇到政大讀碩士班,那對於台北這座城市的體驗會更多一些,可偏偏我發覺自己的個性似乎難以適應大都會那種節奏緊湊的氛圍。於是,我捨棄了我這一輩的許多學子高中時就嚮往的,北上到台北讀書的機會,到台南南方的高雄讀碩士班。
  沒想到,在一群大學生齊聚於中正紀念堂靜坐、絕食,訴求解散國民大會的七八個月前,我真的必須到台北過一段日子,是國防部安排的。我想,這一回我應該也是搭台南到台北的列車,也一定是搭公車前往目的地——政治作戰學校,接受為期兩個月的政戰預官的養成訓練。
  這兩個月並沒有為我增加多少台北體驗,每週日的外出假,人生地不熟與身上穿的軍服(好像是不能穿便服),讓我不敢隨便亂逛。我不記得那時我是否曾搭公車到人潮鼎沸的鬧區,譬如西門町,逛一逛、看場電影;我只記得我把政戰學校校門口前的大馬路,當成「中山北路」來回地「行七擺」,甚至連附近有名的北投溫泉區也沒去過!我想,如果當時是自由身,絕對會去泡一下溫泉;然後,如果當時還存在有那卡西夜總會,絕對也想體驗一下台北城的舊風花雪月!還有,絕對也會在中午過後,找間咖啡館,喝杯咖啡,順便偷聽鄰座客人的話題是否都圍繞著股市?畢竟,那一年的六月後,台灣股市造成許多人瘋狂,也讓台北的餐飲類百貨類老闆經常眉開眼笑的,是「台灣奇蹟」之一。
  從復興崗結訓後,隔年六月底,我又有了到台北的理由,不!是機緣——領取某個學社頒發的研究生論文獎。頒獎典禮是上午在台北國際會議中心舉行,而我服役的部隊(獨立連隊)在中橫,所以我得前一天出發才能準時參加。連長或許體認到這對一位「讀書」人是何等榮耀之事,馬上就批准了我一天半的請假。
  這一趟台北之行,教我體驗了穿著有時候真的不能隨便。頒獎的前一晚,我住宿於國軍英雄館,同樣礙於軍人身分,不敢順便把握良機夜遊一下台北,早早就上床,隔天也早早就起床,還特別搭計程車,提早到國際會議中心入口旁等待,以便能跟隨我的指導教授入場。
  就這樣,保全人員注意到一位身穿舊的短袖白色襯衫、舊的藍色牛仔褲、腳穿著舊的球鞋的年輕人,在台北城尚未開始展現其活力前的早上,逗留於入口旁,終於走了過去,告訴年輕人此地不宜久留。年輕人當然告訴那位保全人員緣由,可是,後者不接受。或許其職責包含「不得讓閒雜人等靠近」吧。年輕人只好摸摸鼻子,邊納悶為何不可邊走到對面去。
  如果只是這樣,那也還好,偏偏後續還有插曲。
  我站在對面,等啊等,隨著典禮時間的逼近,目光更專注於入口,深怕漏掉了我的指導教授的身影,那該如何是好?終於,我看到了,馬上跑過去,喊了聲「老師!」我的指導教授轉頭一看是我,對我的一身不得不的穿著,沒有置喙,只叫我跟隨著入場(或許還遞了一張入場證給我吧)。不意,那位保全人員又有意見了:我的穿著不合規定,不能入場。我的指導教授說明了,他還是堅守職責。最後是我的指導教授進去請學社的工作人員出來解困。
  退伍後,我面臨人生的最重大抉擇,到底該選左邊還是右邊的路走,自己當然也沒把握是否從此一路直行到終點,不必轉彎。但,從未浮現過像另一位歌者唱的,告別故鄉告別爹娘,到台北打拚的念頭,看看是否真的甚麼好東西都在那兒?最後,我選擇進入家鄉的一所私立專科學校教書,此後,除非刻意,譬如想觀賞某國際巨星的演唱會、想觀賞某藝術展或純粹只是想逛逛士林夜市、華西街,否則,台北之於我,就只是一座離我蠻遠的城市。
  工作六年後,我接下了一個二級主管行政職,這一決定讓我和台北重新連上線。除了SARS期間,我時不時得到台北的中央聯合辦公大樓參加教育部的會議。這樣的歷練機緣,讓我得以體驗國內航空、知曉行政院有一棟聯合辦公大樓。
  我第一次踏出松山機場的大廳後,如果不是同行的還有我的上級主管,我可能就會直接坐上眼前看到的有人替你開門的計程車,而不是再走一小段路,排隊等候計程車。我的上級主管告訴我,前一種必須多付一點車資。
  這一段兼行政主管的歲月,我在計程車上看過了不同季節的台北。我沒能細微地注意到馬路分隔島上的植物的變化,注意到的是人理所當然的穿著變化,特別是冬季時,台北人常穿著台南少見的時髦長風衣,還有,那不變的如叢林般的高樓大廈,以及那宛如疊床架屋的高架道路系統。只有一次不是搭計程車,而是走到松山機場大廳入口對面的公車站搭公車,是家住台北的當時的校長帶領的。我不記得校長告訴我的上級主管和我,從松山機場到中央聯合辦公大樓的公車車資是一段還是兩段?就像當年我從台北火車站搭公車到政大,我可能上車後,問過司機需不需要付兩段的車資,從此就忘了這只有老經驗的台北居民才能知曉之事。
  松山機場也是我真正第一次在台北喝咖啡的地方。在那些等待搭機回台南的短暫時光裡,如果我的上級主管沒有同行(他沒有喝咖啡的習慣),我會在機場大廳內買一杯黑咖啡,走到外頭,選了旁邊有菸蒂筒的座椅坐下,點燃香菸,邊啜飲咖啡邊吸菸。
  那些台北的咖啡時光裡,沒有舒適的桌椅,沒有音樂;只有出入機場大廳的腳步聲、大廳內傳出的廣播聲、飛機起降的引擎聲;有時候,會有在台南少見的女子吞雲吐霧的景象。
  卸下兼職的行政工作後,我又回復不再涉足台北的生活。高鐵開始行駛後,有一年的暑假,妻子提議帶孩子體驗一下高鐵,順便利用便利的捷運網來個台北一日遊。我自己也想看看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台北風華,所以答應了。
  這才幾年前的事,可被歲月磨損的記憶力,讓我無法想起我們一家人搭台北捷運去了哪些地方。我只記得我們在離火車站不遠的新光大樓吃午餐,我順便喝了一杯不像在松山機場那麼索然的台北的咖啡,也順便向妻女提起一位大學同學就在這棟大樓上班,他與妻子是路竹同鄉,大學畢業就到台北打拚,而且真的找到好東西(至少同學會時,沒聽他發過台北居大不易啦,愛車沒車位停放啦,之類的牢騷)。
  我們還去了誠品的一間很大很大的分店,裡頭的擺設與商品,不只孩子,連我和妻子都驚嘆!不像台南的那麼陽春(誠品未南下台南時,我一直企盼)。也去了台北最聞名全球的台北101。我們好像是由誠品步行過去的,經過公園或廣場之類的。我們事先完全不知道要到101的樓頂觀看台北風貌必須買票,也不知道裡頭某一層樓有賣稀奇的、我與妻子都很懷疑會有人買的高價藝品之類的;還有,令我意想不到的,懸吊了一顆防強風吹地震搖的,不啻是展現了物理知識力量的大球。
  士林夜市是我們台北一日遊的最後一站。夜市對於台南土生土長的我,甚至妻子與孩子,並不稀奇,小吃也是。之所以到士林夜市,絕非那裡的小吃比台南的美味,純粹只是觀光客的好奇心。到了之後,我心想,也許早十年二十年來,說不定會覺得不愧為大都會的夜市。
  這樣的感受,在日後逛華西街時又重現,且更強烈。
  我們一家人與我的岳父母、妻的二弟、妻的大弟及其妻女、我的連襟一家人,每年的春節都會開車一同出門旅遊,地點都是妻的大弟選的。就在我們一家人台北一日遊之後的隔年吧,春節旅遊到大台北地區(不例外的,台北101與士林夜市也列入行程),三天兩夜。第一晚夜宿靠近萬華的旅館,以便晚上去逛華西街。
  我以為我會看到往昔我從電視畫面看到的華西街的景象:人聲鼎沸,兼有慕名而來的國外遊客觀看殺蛇的場面,但我卻彷彿看到一位年華已逝的流鶯,於冬夜,為了生計不得不站在冷冷清清街道旁,企盼有路過的男子願意在她身上停留一刻鐘。
  有多少台灣年輕人知曉「一府二鹿三艋舺」呢?我成長於台南,不只安平,台南有不少的區,在我看來,就像是一位佝僂老婦,無論如何地整形、塑身,從她身上總還能聞到古味;曾經的繁華程度只得到銅牌的艋舺,如果我再重遊台北城,再到萬華,是否我還是只能從華西街入口的中國傳統牌樓,想像其過往的風華?我想,萬物皆有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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