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打電話給她時,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電視機螢幕發呆,眼前的矮桌上擺著從外頭一家麵攤買的湯麵才吃了幾口。當她從手機聽到母親說郵差剛剛送來一封她公司寄給她的掛號信時,心頭一震。母親還問她是不是工作上發生什麼事了?但她強忍住內心的波動告訴母親沒什麼事,信她等一下再回去拿。
  事實上,她結束和母親的通話後馬上就出門了。一路上,剛剛還不覺得熾熱的南台灣九月的中午陽光,這會兒照得讓她覺得整個身體彷彿要熟透了。騎著機車的她,心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遇到紅燈只是停下來看看左右兩邊的車流量,見縫插針地通過。
  從她的租處到娘家大約十五分鐘機車路程,不過她母親卻以像是才剛放下電話筒女兒就進門的表情看著她,並隨即轉換成擔憂的模樣看著她拆開信件。
  如果不是在母親面前,映入她眼簾的「革職」兩字絕對叫她當場崩潰。她有些後悔幾年前離婚後,因為自己租房子住不方便而把通訊地址與戶籍地址都改成娘家的地址,而讓自己現在得強忍傷悲,告訴母親沒什麼事,等一下公司要開會,她得馬上回公司,以免因為晚婚的唯一弟弟娶進門的媳婦竟然表明不生兒育女兼且很少互動使得已夠不快樂的母親更加鬱悶。
  一離開娘家,她那更後悔自己不該為了再增加業績而以電話說服客戶讓她替他簽名的淚水便像衝破堤防的水湧出來,甚至轉成怨恨,怨恨總公司這麼狠心對待一位年資已二十三年的員工;怨恨那位互動一直不錯的客戶竟翻臉不認賬,最後甚至怨恨老天爺為何如此捉弄她?替客戶簽名的保險業務員不是只有她一人,偏偏就她有事!而且,總公司一點轉圜的空間也不給,在客戶投訴後第三天直接將她革職!
  這樣的悲痛,超過多年前的那一天清晨,當她從孩子房間起床後,發現客廳坐著的那位女子,並非老公所講的,是為了和老公一早就出發到台中洽談客戶而特地早起先到她家會合,而是後來聽到幾番流言,忍不住逼問老公,才知道那女子當夜不知幾點就睡在她家的悲痛,讓她在路上不能自已,走走停停。她覺得自己好像垂死之人,使盡全身餘力才回到住處――一棟六樓的電梯公寓。在電梯裡,她想著今後該何去何從?走進屋內後,癱軟在沙發上,突然想到沒了工作的自己和那位別人的老公的男人,該如何才能繼續保有這些年來偷來的背德的甜蜜時光?
 
  2
 
  那位使君男人會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完全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第一次讓使君男人出現在她同事面前是在一個和同事到KTV聚餐的場合,她只向同事介紹使君男人的姓氏而已。事後面對同事的追問,也只講是在一位客戶那兒認識的談得來的朋友,不敢講是在聊天室認識的,上床與否也避而不答。
  她和使君男人彼此也從未相互問到或談起當初為何會進到聊天室。如果使君男人問她,她當然可以講,好奇啊,認識不同的人啊。反之,使君男人卻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她猜想使君男人必定遭受什麼樣的難以啟齒的打擊,以致於把聊天室當成一個排解的管道,尤其可能是和股票有關係,因為使君男人從沒談過與妻子關係不好之類的,而且和她上床後沒幾天的午後,打手機找她,開口就問她能否先借他十萬,三天後就還她,說他當沖股票失敗。她不玩股票,不懂什麼叫「當沖」,也沒多問,只心頭一驚,哪有人才認識不久就開口借錢的?莫非使君男人想騙她錢?於是委婉告訴使君男人,她手頭上沒那麼錢,使君男人沒多說什麼,只說他再另外想辦法。還好,使君男人並非詐騙的,當作沒有這一回事地繼續找她。後來,她偶爾會在她的租處看到使君男人坐在電腦前盯股市行情,更確定當時的想法,但沒過問。
 
  她第一次聽到聊天室這玩意兒是在一位已成朋友的客戶家,那位客戶也是離婚女子,有三個女兒,都已成年了,是大女兒告訴她的。她當時還好奇地問了怎麼樣才能到聊天室?大女兒於是在電腦前示範了。那時她還住在前一個租處,是一棟有管理員的九層樓住商大樓。當天晚上,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是自己那多年以來不曾想過再有男人的芳心蠢蠢欲動使然,還是每晚總是只有電視陪伴的孤獨感使然,讓她想找一個即便是虛幻也罷的談天對象,於是現學現賣地坐在置於沙發旁的電腦前進到聊天室,結果是馬上一連串的對著她的匿稱發言的「安」、「元嗎」叫她不知如何是好?看了一會兒就關閉。
  隔天的晚上十點多,她拜訪客戶回來,洗去一身的汗臭,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後,忍不住又打開電腦進到聊天室,這一次她打定主意,挑一個匿稱比較順眼的回應。當她學著回應「安」後,對方馬上拋出「幾歲啊?住哪?」她老實答了,對方很迅速地回應「姐姐妳好,我住台中」,這下她知道對方是比她小的男子了,想就此打住,卻又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而繼續,但才回應「嗯」,對方馬上傳來一串字。她才剛想要回應,正一鍵一鍵地輸入注音時,對方又傳來第二、第三串字,讓她不禁縮手,不知該回答哪一句才好?最終,對方失去耐性了,不再傳字串了,而她,看著螢幕不時出現的其他人傳給她匿稱的單字或字串,只好悄然關閉。
  第三天,晚上她沒有排拜訪客戶的行程,在公司開完會後,便留在辦公室處理一些文書工作,直到華燈初上才離開。走出公司大門,覺得有點餓,便走到附近一家麵攤吃了一碗餛飩湯麵,再回租處。她的晚餐經常不正常,有時候甚至忙著拜訪客戶而沒吃,回到租處後才隨便吃泡麵、水果之類的。
  進了家門後,她照例先沖個澡,換上輕便家居服,走到客廳,打開電視、電腦,看了一會兒新聞,發現好像都是和白天重覆的居多便坐到電腦前,不自覺地進到聊天室。傳來的「安」沒前兩次那麼多,她心想曠男還是得吃飯。其中,一位匿稱取為「有型的」,吸引了她,馬上回對方「安」,幾秒後,對方傳來的「晚餐吃了嗎?」給了她不同的感受,是一種不那麼咄咄逼人的搭訕,反倒讓她好奇是什麼樣的男人?不只回應他才剛吃過,對方停頓的時間也讓她足以再傳了她前兩回學到的「幾歲?住哪?」,他回應的「44,台南」激發了她想更進步了解的好奇心。有型的,大我四歲,也住台南,到底是什麼樣男人?隨後一連串的互動中,問到職業時,男人從她所回傳的沒有講明是代表其公司商標的幾個字竟能馬上猜到她就職的公司,讓她刮目相看,覺得對方是個聰明人。有型的聰明男人?心裡這樣猜想後,她不忌諱對方自承已婚,不自覺地以業務員主動積極的態度問他有沒有即時通?
 
  她從沒想到當初為了可以多一個和兒子和女兒聊天的方式,而叫兒子也幫她申請一個即時通帳號,如今竟然提供了她和陌生男人進一步接觸的管道。當初離婚時,她就像許多民國五十年代出生的台灣女性一樣,沒有強求兒女的監護權,只求能隨時探望。雖然離婚是她堅決要的,但因為錯是在大膽到把女人帶回家的前夫,所以公婆都同意,前夫當然無話可說。
  她更沒想到的是,和自己「即時通」的使君男人就住在離她租處約五分鐘的步行路程。天啊!她內心不禁吶喊。這樣的地緣關係,使得她在和使君男人連續兩天以文字相互探索後,第三天,剛好是週六,毫不猶豫答應了使君男人於中午時很順勢的喝下午茶之邀約。
  這樣的事她如果講給交情要好的同事陳和張聽,她們鐵定會說,看不出來妳是這麼大膽的人。如果她再告訴陳和張當天的後續發展是:她在客戶那兒辦妥加保之事便急忙回到租處打開電腦打開即時通,看看下午才見過面的外表長相完全符合他自稱的「有型的」、氣質也符合他自稱的在大學教書的使君男人在不在?使君男人果真在。互傳了幾回字後,使君男人便像中午那樣順勢提出到黃金海岸逛一逛的邀約,她先是訝異使君男人怎麼那麼自由,然後回傳「好啊,幾點?」,使君男人回傳「八點,我開車,在路口那一家7-11等妳。」。那,陳和張一定會罵她發春。
  兩人坐在黃金海岸的行動咖啡吧提供的座位,邊喝飲料邊聊天邊聽現場演唱,整個氛圍讓她對眼前的男人萌生想更進一步接觸的欲望,而且那欲望逐漸地由心頭慢慢流竄到下體。她在使君男人送她回那家7-11旁時的午夜時分,差一點像電影裡的美國女子那樣脫口而出:「要不要上我那兒坐一下?」
  雖然她忍住沒有開口問,但其實內心真的有想到那檔事,臨睡前不禁自問:我到底怎麼了?自己的婚姻因為另一個女人的介入而毀了,如今我竟然對別人的老公動情!
  隔天起,只要在租處,她一定打開即時通,如果使君男人不在,就有點失落。雖然喝下午茶的那一天在即時通上,使君男人給了他的手機號碼,但她不敢貿然打電話給他,除了顧慮到對方是有家庭的,還有,就是總要有藉口。對於才相識一兩天的人,她想不出藉口。如此這般的腦海時不時浮現使君男人身影的她,週三中午回到租處,打開電腦打開即時通,使君男人不在,看了一會電視新聞後,起身看電腦螢幕,使君男人還是沒上線。當她打算進臥房小睡時,手機響了,是陳,通知她開公司信箱收信,說公司發了一份重要文件。於是她登入公司的電子郵件平台,看到有幾封新郵件,她打開公司寄發的那一封,除了文字內容,還附了一個網址。這個附加網址成了她找使君男人的藉口。當她把游標移到那網址列,卻不像以往那樣出現可以點的伸出食指的右手掌圖案。納悶中的她,拿起手機,原本要打給陳,卻突然轉念,以簡訊問使君男人:「你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過來幫我看一下電腦?」
  一會兒後,她的手機響了,她以為又是陳打來的,但拿起來一看,螢幕顯示來電者是使君男人的姓氏,那是她在那一天加進去電話簿的。使君男人說他才剛回到家,可以馬上過去幫她看看。她一聽,滿心雀躍,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告訴使君男人到了一樓大廳該怎麼對管理員說明。
  使君男人只花了複製再貼上的幾秒鐘便解決她的電腦問題了,然後,也許是她那看得出上半身只穿了一件T恤的模樣引誘的;也許是熟男熟女的兩人在午後慵懶時光同處一密室的氛圍使然,使君男人大膽地將嘴巴貼近坐在電腦前的她的右耳,而她不是講出接近內心所吶喊的「黃淑娟妳不是這樣的女人,妳要嚴正拒絕!」的「請你不要這樣。」的話,是轉頭以嘴巴取代自己的右耳,繼而雙手搭著使君男人的頸子說:「我們進房去,好不好?」於是,使君男人在解決了她的電腦問題後,順便滿足了她那從那一天午夜起不斷地累積放大的欲望。過程中除了即將開始前的「有沒有套子?」與「我有裝避孕器」之問答外,只有女方發出的呻吟囈語、肉體的碰撞聲及冷氣機的運轉聲。
  關於避孕器,她原本還想講是在還沒離婚前就裝了,但使君男人沒多問,她也就作罷。
  這一場夏日午後的背德性愛,激發了她未曾有過的情慾,忽略自己曾有過的遭遇,但也暗自決定,只要默默擁有就好,一有風吹草動便走人。
 
  她曾想過,婚姻之所以破碎,性愛是關鍵,這一點自己似乎也要負點責任,並非對丈夫沒有愛,只是自己並不熱衷性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性愛對她而言只是傳宗接代而已。丈夫是她高中同學,當時就對她有意思,她也不討厭,只是無心男女情事。高中畢業後,因無一技之長,只好到服飾店工作,三年後在同學的介紹下賣起了保險。這事輾轉傳到當時才退伍不久的丈夫耳中,便藉由談保險之事再次接近她。才剛退伍的年輕人當然沒啥錢買保險,但丈夫介紹他的母親、阿姨買,讓她得以沒早早就陣亡。與丈夫結婚、兩個孩子陸續出生後,照顧家庭與應付公司逐年施加的業績額度的兩頭燒,讓她成了無性慾的女人,默許在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便進入建設公司工作的丈夫,轉向他應酬時會接觸到的鶯鶯燕燕尋求慰藉。等到孩子都讀小學,晚餐後的二三小時,她又可以像以前那樣將客戶視為朋友看待來拜訪,這是她得以常年業績超額的法寶。這樣的時期,她都在十一二點才將該洗的衣物丟入洗衣機,而丈夫不是還在外頭,就是醉臥床上了。後來兒子提出睡前能陪他講講話的要求,於是便都在十點前回家,把衣物丟入洗衣機再進孩子房間陪孩子,卻常常累得跟著睡著了,久而久之,便都睡在孩子房間,忘了她應該睡的床、應該陪伴的丈夫,才會演變成一大早從孩子房間走出來,卻見客廳坐著一位陌生女子。
  她向使君男人提起這段往事是在兩人的關係已水乳交融時,還說,有一次她臨時有事要找丈夫,打手機他沒接,只好打到公司去,接電話的女子說丈夫不在,在知道是她後,還跟她哈啦,說她對先生很放心,都不管先生的行蹤。當她看著使君男人說:「你知道嗎?後來我才知道接電話的就是那個女人。」一直只是靜靜聽著的使君男人安慰她:「好啦,不要再談過去的傷心事。」
 
  3
 
  為何和使君男人在一起,不只陳後來確認後對她半玩笑半嚴肅地說:「我想袂曉,妳是一个有潔癖的人,哪會找一个有某的查埔人咧?」連她自己也理不清,只能以「很合得來」解釋。兩人都不太喜歡外出,常常只待在她的租處,不是閒聊、看電視,就是上床。偶爾心血來潮的外出,也只是到一家附設伴唱機的酒館喝點酒,她聽他唱幾首歌。
  她經常會講她工作上的事給使君男人聽,說她自從離婚後不知為何,談保單都很容易談成。知道她離婚的客戶極少,其中,有一家位於高雄的公司,多年來的火險、員工的團體旅遊險都是她承辦的,每次和她商談的已婚男主管偶然得知她離婚後,便偶爾會介紹其他客戶給她。使君男人聽了之後說:「那個男的可能對妳有意思吧。」她笑了笑,「人家很正派的,哪像你這麼色!」而使君男人接著的「是啊,我不色妳會愛上我嗎?」讓她嬌嗔地搥打了他一下。
 
  還沒認識使君男人前,公司指派的訓練課程她都欣然接受,認為又是挑戰更高一層業績獎金的契機。她曾秀過電腦裡她接受年度表揚的照片給使君男人看,順便提起年資滿二十五年後,她就算沒有什麼業績,每個月也可領三四萬元薪水。但認識後,不只得到高雄上那種學員得統一住在宿舍的一連數天的課程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甚至連公司獎勵性質的國外旅遊都不太想參加,她總說:「這樣我就好幾天不能看到你了。」
  每一回的訓練課程後,她總是比以往更勤於拜訪客戶,因為訓練課程總會包括總公司打算主打的新產品,希望像她這一類的業績好的人能當個領頭羊。在一次訓練課程聽到公司打算推出連動債的投資型保單時,在場所有人都「啊」了一聲。連動債這三字她還記憶猶新,當時的雷曼兄弟事件震驚全球金融圈,新聞幾乎每天都報導。後來金融海嘯的效應在台灣引發,一家金控公司幾乎每天上新聞媒體。
  總公司為何決定賣連動債商品不是像她這一類的基層業務能理解的,她能做的只是想辦法賣。她從既有的客戶中,挑選了可能比較有閒錢的進行拜訪。也許是她多年努力經營所建立的形象使然,讓一些客戶願意相信她,拿出或多或少的金額購買。陳和張知道她沒多久便賣出新型產品時,還調侃她:「淑娟妳是走啥物狗屎運?人客哪會攏對妳遐爾仔好?」她只能笑笑地說:「恁是咧講啥?去食弓蕉啦。」
  在開始拜訪客戶的前一天午後,使君男人剛好沒課來到她的租處,她洗了一些小蕃茄端到客廳,兩人邊吃邊看電視新聞,她順口問:「你知道連動債嗎?」
  「知道。」使君男人答。「妳問這幹嘛?」
  「公司要我們賣。」
  使君男人沉默了幾秒鐘。正當她以為使君男人會把她當成學生,提醒她那些關於在他們未相識前她也知道的歷史事件時,使君男人卻只說:「不要賣妳不懂的東西。」
  她知道使君男人是為她好才這樣講,問題是業績的壓力他無法幫她分擔,於是她只好默默進行。後來有一天,一位客戶打手機找她,問她進到她們公司的網站後要怎麼查看目前的報酬率、紐幣是升或貶。當時是她認識使君男人之後開始痛恨的暑假,因為使君男人不能像平常日那麼自由,午後只要沒課就可以常常到她的租處,只能在每週六晚上以和好友打麻將的名義和她相聚。但這一天使君男人卻難得地出現,在她結束通話後,使君男人馬上說:「唉,不要賣妳不懂的東西啦。」她嘴巴說:「好啦,我知道。」但心裡卻想著那一天,夫妻倆都在國中教書的客戶告訴她說,去中國旅遊前會答覆她,而客戶人明天就要出發了。於是她決定還是採取一直以來的做法――不以電話追蹤而是親自再跑一趟。
  這位客戶家人的各種保險都向她買,妻子十多年來一直無法懷孕,夫妻倆和父母同住。不用背負房貸與養兒育女,讓夫妻倆的生活遺憾中有悠閒。客戶的母親,與其同輩的女人比較起來,生的孩子算是少的,只生了客戶和他妹妹兩人,妹妹嫁到台北,夫妻倆是國小老師。
  當她晚上八點多到那位客戶家後,客戶的父母親告訴她,客戶六點多就和妻子坐車到台北,她一聽,心裡暗叫了一聲「啊」,問了之後才曉得原來客戶和其妻子是到台北的妹婿家會合,以便隔天一早一起搭機。
  她當然可以等客戶回國後再拜訪,但月底了,想再追加一點業績的心態讓她抱著一絲希望拿起手機撥給客戶,客戶接了,告訴她他決定買一佰萬,等他回國再簽。她沒有見好就收,反而告訴客戶明天就三十日了,繳款日期可以押在他回國後,但她明天送單的話,可以算在這個月的業績,企圖說服客戶同意讓她代簽。而客戶也真的同意了,令她喜出望外。
 
  4
 
  一直無神地坐在沙發上的她,被手機的來電鈴聲給喚回魂了,勉強起身,伸手到提包內拿出手機,是她的主任打來的。在她以有氣無力的「嗯」又「嗯」地回應後,主任結束替她抱不平的話語,安慰了她便結束通話。後來又有一通來電,她不想接了。在第三通來電的鈴聲停止後,她關掉手機,不想聽到來自任何人的於事無補的安慰。她站起身,不像平常那樣走進擺有衣櫥的房間,而是直接走進臥房,拿起遙控器打開冷氣,便任由自己像隻死在床上的蝦子。冷氣機的運轉聲與腦海中不斷出現的各種聲音,巨大到猶如幾年前的各式各樣的投資人被金融海嘯捲入大海時所發出的慘叫聲。如果此刻她起身打開窗戶,會聽到從對面的國中校園裡傳來的蟬鳴,彷彿代替她發出哀嚎,哀嚎的不是季節已是秋初,而是她的人生從此跳過清爽宜人的秋季,直接進入寒冬。
  當她被極大的尿意逼起床後,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已是深夜的氛圍,摸黑走了兩三步,打開浴室的燈,正要做出穿平常居家運動型七分褲的如廁動作時,才發現自己還穿著上班時常穿的黑色短裙套裝。如廁後,她走出臥房,到更衣的房間換穿家居服,又走回臥房,將自己拋到床上。
  再次起床是因口渴至極,走出臥房,客廳陽台外的魚肚白亮光提醒她一天又開始了。到廚房喝水後,她走到更衣房間拿了一件內褲,走回臥房裡的浴室,對著洗手台上方的鏡子,看了看自己,覺得自己的模樣比發現前夫有外遇後的魂不守舍的模樣還嚇人。盥洗一番後,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沒有選台,眼睛沒有盯著螢幕,而是轉頭看著陽台外好像世界一直沒變的景象。肚子咕嚕咕嚕叫,但她不想吃東西,反而想吃一兩顆幾年前醫生開給她的幫她度過婚變後十數天的藥丸。
  街道上為生活奔波的人們陸續出現了,陽光由面向東方的陽台照了進來,她在客廳坐不住了,於是關了電視走進臥房,門沒全關上。躺下時才察覺冷氣機還運轉著,又起身關冷氣,打開靠牆站立的直立電風扇。再次躺回床上後,她告訴自己,不該再住大公寓了。她決定等使君男人再來過後就退租,到年輕時就守寡也住台南的姊姊那兒窩一陣子。
 
  她之前租的公寓有管理員,現在這棟沒有,所以她不敢像之前那樣以飾物包裹鑰匙再掛於鐵門上,方便使君男人進來,於是把多打的鐵門與客廳門的鑰匙給使君男人帶著。當時還問他:「你太太會不會突然發現?」使君男人告訴她他不會和平常使用的鑰匙串在一塊,會藏在機車的置物箱,她才放心。
  中午時分,她仍舊躺在床上,但半睡半醒,隱約聽到有人開門進來,想必是使君男人來了,但沒起身。使君男人以為她還在外頭奔波,便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點了根菸。在他想小便而起身走到她臥房門旁的浴室時,順手推開臥房的門之後,有點訝異地問她:「妳怎麼這麼早就躺在床上了?」
  「我今天請特休。」
  「那妳吃了沒?」
  她騙使君男人:「十點多才吃,現在還不覺得餓。」
  使君男人小便後,以為她會出來和他一起看新聞,於是又坐回沙發兼且又點了根菸。菸抽完後仍不見她走出來,便關了電視走進臥房,也跟著側臥,一手抱住背對著他的她,問了聲:「妳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強忍住傷悲,邊說:「沒啦,就很想睡。」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遙控器開了冷氣。
  使君男人起身下床,關了房門又上床躺著靜靜地陪她,一會兒後,像往常一樣挑逗她,而她也像往常一樣接受,企盼使君男人的手以及接下來的性愛,能稍稍讓她忘卻傷痛,就算只有一刻半時也好。
  窗外的陽光熾熱,但被窗簾遮攔,否則使君男人在翻身面對她時一定會看出來她剛剛偷偷掉淚,她想。她也想放空自己,隨著使君男人的節奏舞動自己的情慾,但無論如何嘗試,都欲振乏力,只好發出像呻吟的聲音配合,而且假裝自己已失神地回應非常熟悉她身體的使君男人於過程中一次停頓的疑問。
  完事後,使君男人像往常一樣進到浴室小便,走出臥房,坐在沙發上並點了根菸。不久,她如廁後也走到客廳,雙腳擱置於使君男人的大腿上斜躺著,並要他打開電視、換到播放連續劇的電視台,試圖藉由觀看那如社會百態的連續劇掩蓋她波濤洶湧的心。看著看著,使君男人突然問:「奇怪,今天妳的手機怎麼都沒響?」讓她差一點把自己被革職之事講出來,但隨即忍住,改口:「沒人找當然就不會響啊,有什麼好奇怪的。」
  直到使君男人離開去接其孩子下課,她都像往常那樣和他邊看電視邊閒聊。望著使君男人即將開門離去的背影,她五味雜陳,心想,使君男人是否察覺自己有些不對勁?又該如何向他訴說自己被革職之事?
 
  隔天,下定決心後,她傳簡訊給使君男人,寫:「以後有一陣子不能和你見面了。」傳到使君男人的手機時,下午第一節有課的他已下課正在回家的路上,放在褲子口袋的手機震動了兩下,他感覺到了,但並沒有特別停下來查看,是進了家門才看。大吃一驚的使君男人馬上打手機找她,她接了。使君男人問:「發生什麼事了?妳現在人在哪裡?」聽到她說我在家之後,告訴她他馬上過去。
  使君男人飛奔似地到達,開門進去,她不在客廳,於是走進臥房,見她仍像昨天那樣躺著,便走到她習慣空出來的那一邊,靠近她坐著,輕聲問:「發生什麼事?」
  「我被公司革職了。」她說,人依舊側臥沒有轉身看著使君男人。
  「革職?」使君男人難以置信地問。
  「是前天寄通知到我娘家。」
  「為什麼?妳犯了什麼大錯嗎?」
  忍了兩天的她,此時此刻決定一五一十的告訴使君男人。講了一段後,不禁鼻酸落淚,趕緊強忍住,繼續說。
  「我從沒想到一年後不是我跟客戶講的那樣,反而虧了四萬多。更沒想到客戶就因此翻臉不認賬,告訴我他要解約,而且一毛錢也不能少,說那一佰萬有一半是他父親的退休金。我告訴他保單有保本設計,千萬不要中途解約,他反問我,如果再繼續虧損,要怎麼保本?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客戶就說:『反正無論如何,我就是要拿回那一佰萬。』就掛了電話。我想了一天,是有想過我賠錢了事,讓客戶解約。沒想到才過一天他就上我們公司的網站投訴,說保單不是他本人簽名蓋章的,問總公司要怎麼處理?我們經理把我叫去問,我沒辦法否認,但強調客戶的父母可以作證客戶有口頭同意。我們經理告訴我,他不知道總公司會怎麼處理。沒想到兩天後革職通知就寄到我娘家了。」
  講最後一句時,她差一點又哭出來。
  這樣的來龍去脈叫使君男人不知如何安慰她,想到她曾經說過滿二十五年後,就算沒有業績,每個月也能領三四萬,只好說:「唉,也許大環境逼得妳們公司也打算像我同學以前工作的中小企業銀行那樣,裁掉一些二十多年的資深員工,以節省人事成本。」
  她沒答腔,使君男人忍不住問:「那我們為何不能再見面?」
  「我打算搬去我姊那兒住。」
  她想使君男人是聰明人,應該明白她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她不想解釋她替她兩個孩子買了高額的醫療兼儲蓄險,還有她母親的防癌醫療險,光是每年保費的負擔就叫她不能不工作。而談到錢,戀情總是會走味,她不想這樣。
  果然使君男人沒問她為何要搬去和姊姊同住,而是說:「這樣我們還是可以見面啊。」
  「怎麼見面?會碰到我姊,還有她女兒。」
  「我們可以去汽車旅館。」
  這時她終於轉身看著使君男人說:「汽車旅館?你不怕被人看見啊?」
  「不會啦,開妳的車,誰會知道是我。」
  「哪有一定。好啦,再看看啦。」她說。「幾點了?你是不是該接小孩了?」
  使君男人又待了十多分鐘,問她是不是都沒吃東西,她告訴他陳和張中午帶午餐來找她,張昨晚還特別去那位客戶家,把她被革職之事告訴那位客戶,但客戶不相信,還說,她業績都很好,公司不可能開除她。使君男人問她,張也認識那位客戶?是啊,張就住那位客戶家的前一條街,年節送禮時陪我去過兩三次,她說。
  「她們還問我告訴你沒?」
  她在使君男人即將離去前這麼說。
  「哦,那妳怎麼說?」
  「我說:『我還沒想好怎麼告訴他。』」
  使君男人俯身親吻她,看著她說:「晚餐要吃,我回去了。」
  她點點頭,看著使君男人走出臥房,心情和昨天一樣,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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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家位於安平的豆花店,假日時,不只店內常客滿,店門口也常有大排長龍的外帶客人。週五的下午,她把兩碗紅豆豆花送給坐在後面有冷氣的內用區的兩位大學生模樣的男女後,才走出來就聽到外頭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看到店門口外帶區站著一位曾經跟她買過保單的中年婦人,只好帶著微笑走過去。對方開口就問她:「妳怎麼在這裡?」她本想說和朋友來吃豆花,但馬上改口:「這家店的老闆是我客戶,我今天休假,來拜訪,順便當一下臨時工。」對方一聽就說:「妳真是熱心,不愧是當業務的。」她笑笑地表示這沒什麼。
  中年婦人走了以後,她心想,這工作不能做了,甚至連台南也不能待了。
  這工作是她被革職十多天後,實在想不出做什麼好而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做的。店家要求上班時間不能使用手機。她帶在身上的手機從中午開始就不時有來電的震動。接近五點時,她進到廁所,看到有八通未接來電,有使君男人打的,她只好回了。使君男人接了,問她怎麼都沒接電話?她只好據實以告。使君男人接著的「妳怎麼跑去做那種的?」聽得她有點鼻酸,只好說:「今天才來而已,明天就不做了。好啦,就這樣,這裡上班時間不能講電話。」
 
  隔天下午,使君男人打電話給她,她正在打掃她姊姊家。使君男人說好幾天沒看到她了,晚上要不要見面?她一想,自從那一天使君男人離開後,隔天下午她打電話告訴他她已經搬到她姊姊那兒了,叫使君男人把她給他的鑰匙扔掉,兩人的確很多天沒碰面了。於是她和使君男人約好七點半在她才搬離的公寓樓下的機車停車場等她,她會開車出門。
  這一次是她一年前參加公司辦的到澳洲旅遊以來,兩人沒碰面的天數最多的一次。
  她到達時,使君男人已等著了。她讓出駕駛座給使君男人並問:  「我們要去哪裡?」
  「隨便逛逛。」
  「我要出門時我姊問我要去哪?」
  「那妳怎麼說?」
  「我說和朋友出去。」
  「那她會不會想到是和男人出去?」
  「不知道。」她說,「我姊和我妹都不知道你。」
  「妳媽呢?」
  她轉頭白了使君男人一眼,「當然不知道,知道還得了,不罵死我才怪!」
  此時使君男人早已轉彎往西行駛,路的盡頭再左轉就是往南,可到達黃金海岸。她以為使君男人要帶她去黃金海岸,不過使君男人卻再往南開,經過興達港,最後來到漁人碼頭。車子剛進入停車場時,她告訴使君男人說她曾經帶孩子來過。
  這是兩人認識四年多年,第一次出遊。她挽著使君男人,走進遊客中心,兩人停下來聽了一會兒看起來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的那卡西演唱才上樓,倚靠著水泥矮牆,看夜景、吹海風,她講了許多關於姊姊和姊夫的往事給使君男人聽。
  兩人在漁人碼頭待到十點多才離開。回程途中,使君男人把車轉入他看到的一家大型汽車旅館指示看板所指的路,她不置可否。這是她第一次進汽車旅館。進去後,她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地看了裡頭的擺設與裝置。
  做愛後,光著身子裹著薄棉被躺著的她,不久便進入夢鄉,使君男人心想她這一陣子一定都沒睡好,遂讓她獨眠,走到寬大的起居室,坐在沙發,點了根菸,看著室內夢幻般的燈光,感嘆世事的無常。
  這般靜寂被她的手機來電鈴聲打破了,她起身接,使君男人則是看著她。她和對方講了幾句便結束,告訴使君男人是她姊姊打的,問她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去。
  兩人在接近凌晨一點時離開汽車旅館。車子轉入來時的大馬路後,左邊是海,前方不見任何車尾燈,更平添寂寥。她憋了一晚的話被這樣的氛圍逼出來了,她告訴使君男人她可能會到台中去,一位客戶問她要不要去他投資的舞廳幫忙。使君男人詫異不已,她馬上告訴他是做會計事務,不是舞女,都幾歲了,還說,另有一位客戶問她願不願意去他越南的廠幫忙。使君男人說:「越南?那孩子呢?還有…,我呢?」她答:「就是想到孩子和你,所以沒答應。」
 
  兩天後,她下定決心遠離時不時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電話、刺痛她的人事,到台中討生活,所以也把手機號碼換了。她帶著簡便行李坐巴士,在下午六點多到達台中,客戶安排了舞廳的員工接送她進住宿舍。她傳簡訊告訴使君男人,她想這樣的時間點使君男人應該不方便打電話,可是沒多久竟打來了。使君男人問她怎麼這麼快就去台中?一個月可以回來幾次?她說舞廳缺人手,客戶要她盡快上去,一個月最多回去兩次。通話後來結束於使君男人的「那妳自己一人在外一切要小心」這句話。
  新工作是日夜顛倒,更不同於以往可以忙裡回家偷閒,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做一陣子看看。每個月一至二次的週五早上回台南,看看孩子、親人。她沒有主動告訴使君男人她哪個禮拜回台南,除非他在之前一兩天打電話給她,然後,便和他約好週六下午見面,進汽車旅館,做愛,再回到台中。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有快樂,只有鄉愁與突然的悲從中來。隔年春節前四天的晚上十點多,她突然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母親現在在奇美醫院急救,要她馬上趕回台南,且沒讓她多問就切掉通話。於是她在舞廳客人正多的時刻,請假回台南。坐在巴士上,憂心忡忡地打手機給弟弟,問怎麼回事?弟弟說不知道,是下樓要出去買菸時,看母親像是坐在沙發上睡著了,要叫醒母親到房裡睡,卻叫不醒。
  她趕到醫院時,母親竟然已撒手人寰,去陪她早已過世許多年的父親。她作夢也沒夢過這樣悲哀的事情,認為母親突然去世,不是事後隔壁阿桑告訴她的,市場賣菜的說,那一天去買菜的母親在市場內跌倒過,而是老天爺對於自己做了不只一件不道德之事的譴責。
  母親的頭七後,過年時節的舞廳生意正好,舞廳經理打手機找她,說實在忙不過來,請她趕快回去上班。
  過年前使君男人曾傳簡訊問她過年會回來嗎?她回傳說不一定,有的話也可能只有除夕那一天。除夕晚,使君男人像往年那樣傳賀年簡訊給她,她含淚回覆,沒有透露喪母之事。回去上班的兩天後,使君男人傳簡訊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沒回。隔天,她把才使用四個多月的門號給換了,這一次,為了遠離使君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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