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身上天生就有疤痕,也就是所謂的胎記,有些人身上的疤痕是因為受到某種傷而留下的。前一種應該是永遠都不會消失,後一種,有的會逐漸變得不明顯;有的則絲毫看不出來歲月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對它產生多少淡化的效用,我的左手臂就有這樣的四道疤痕,其中兩道呈ㄒ形的疤痕更是明顯,橫的比較長,豎的大約橫的一半長。留下這些疤痕的傷雖然治好了,但直到現在,只要我騎機車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左手掌便會發麻,尤其是冬天。

  這ㄒ形的疤痕,讓我第二個孩子在幼稚園階段看到時有一點害怕,特別是當我故意把手掌向外伸張,使得疤痕因拉力而變形時,孩子更因而發出叫聲,還問我會不會痛?我回覆後,她才轉變為好奇,以食指觸摸,而我也告訴她為何會有這道疤痕。

  這ㄒ形的疤痕,和我深交過的女子都觸摸過,當然也都會問緣由,我的妻子與我交往時也是,彷彿這是一道進入我內心的門似的。在我服兵役時,當時的女友在某個星期天的早上,還因此而能從一群背對著她兩手交叉置於背後腰際、整齊地排排站的阿兵哥,認出我來,因為她看到最後一排有一位左手臂有一道疤痕。那個星期天是我到政戰學校接受三個月的預官養成訓練的第一個放假日,所以部隊長特別要大家集合,耳提面命一些注意事項。

  這ㄒ形的疤痕,幫我記憶了一些我這一輩的人年輕時的生活狀況,尤其是鄉下的生活,建築物還保留些許古老味,窗子的框一般都是木製的,玻璃也通常是有花紋的毛玻璃。那時候,春節前,家家戶戶的大掃除工作,孩子一定會幫忙,窗子也都會拆下來洗,我的左手臂就是在洗窗子時傷到的。

  當時的我是一位國三生,正為即將面臨的人生的第一道關卡奮鬥,但也沒因此豁免於幫忙家事,過年前的大掃除當然更得幫忙。如今想來,我還是分不清是那一扇窗子的毛玻璃,究竟是陳舊到承受不了大量冰冷的水的沖擊,還是承受不了我那彷彿想發洩內心的有所不甘願或苦悶而使勁地刷洗才突然破裂的?也不記得,當我的左手臂因而穿過去時,我是否感到劇痛?只記得我反射性地,當鮮血彷彿我那不甘寂寞的靈魂,在被幽禁十幾年後急欲從那突然被打開的一道門竄出的一剎那,馬上以右手掌覆蓋住傷口,同時用力地抓住左手臂,彷彿不如此,我的生命能量將會一點一滴的流失殆盡。

  其實,當時不只我自己,站在我身旁的母親也沒意識到如果處置不當,她兒子不只以後不用當兵,很多需要靠十根手指頭才能完成的事情,將只能以六根手指頭勉強做,以及騎機車載我前往附近的一家西藥房的父親,在頂著刺骨的寒風前進時,也應該以為只是皮肉被割開而已。

  如果說,有些人在人生的旅途中,會遇到一些陌生人的襄助讓自己度過某個難關,這些陌生人或許是上帝擲骰子後安排的,或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無論如何,對於我而言,那一家西藥房的老闆娘便是這些陌生人之一。她看到傷口的那一瞬間,告訴我父親得馬上到醫院,還怕我因為失血過多從機車上摔下來,也坐上機車將我夾在她與我父親之間。

  我還記得那一家醫院位於鄉鎮的公所附近,為我做簡單治療的那位醫生,是我度過這一關的第二位陌生人。他告訴我父親得送到市區的一家外科醫院做手術,我想那當下,篤信命理的父親應該意識到這是他兒子命中的一個劫數。或許就是這樣心理認知,在那個計程車不是招手就馬上有的年代,父親在醫生為我止血與打了一針破傷風藥劑後,就趕緊騎機車載我過去,西藥房的老闆娘好像也是一路伴隨。
   
  自從讀高中後,每當經過那一家外科醫院時,我總會轉頭往裡面看一下,偶爾也會想:如果恰好是星期天的那一天,那一家醫院休診,父親將載我到哪裡去找到幫我度過難關的第三位陌生人?也曾在某個場合裡,聽到曾有醫生草草地將患者被割開的皮膚縫合,而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的例子時,心想我的運氣不錯,遇到醫術精湛的醫生。

  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一位外科醫生先是不急不徐地要當時意識還算清醒、躺在病床的我,試著從拇指到小指一根一根動動看,然後告訴我父親有連接四根手指的筋脈斷了,得重新接回後再縫合那有一點像「開口笑」的傷口。於是,他在已被麻醉後的我的左手臂,以銳利的手術刀劃了一道與原傷口呈ㄒ字形的裂縫,方便他把手指伸入我左手臂的皮下組織層內,拉出那有著像橡皮筋彈性,卻因為被從某個點割斷,而逐漸往兩端縮的筋脈,進行接合手術。

  這是我一生中至今為止,兩次手術經驗的第一次,也是刻骨銘心的一次。手術後,醫生說必須住院,聽到我有氣無力地說明天還得上學不能住院後,醫生又說,那至少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但我還是執意要回家。至於我父親,可能是看傷口都處理好了,我人也沒有不舒服的樣子,再加上他那一輩對於醫院是給傷勢或病痛到無法自在行動或昏迷的人才不得不留下來的地方的觀念,所以也不置可否。於是,醫生只好同意,但是囑咐我父親,每天早上和下午我必須回醫院打針。

  雖然當事人是少年時的我,但至今我仍無法分辨當時到底是求學的欲望?對於未來命運那不可預測的恐懼感?還是某種道不出所以然的感受?強烈到驅使我一定非得回家睡覺以便隔天到學校上輔導課不可。當時的我是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是我記得寫的都是關於一位與我書信往來的女孩的事,完全沒有印象是否記載了此事。

  那一晚,回到家,上樓進到房間後的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隨即嘔吐了一地。我不記得我是否因此而驚慌失措,只記得隨後我只是躺在床上,至於有沒有順利入睡,已不記得了,只記得隔天早上是先到醫院挨了兩針後才趕到學校上輔導課,至於是否能專心聽講,已不記得了,只記得下午換三舅來學校載我到醫院,又是兩針。到現在我還記得,一連七天,總共挨了二十八針,兩隻臂膀和屁股「針」痕累累,那數字將近那一天晚上醫生在我左手臂縫的針數的兩倍。

  我不記得那個寒假結束的開學後,一個杜鵑花開的下午,坐在教室的我,端視著左手臂內側的疤痕良久,最後決定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勁地擠壓,真的讓我擠出一些意味著傷口已接近痊癒的暗紅色的血時,心裡是否默默地感謝那三位陌生人,但,在往後的歲月中,特別是我向人談起這ㄒ形疤痕的由來時,總會連帶地想到他們三位。我想,甚至等到我老年之後萬一不幸癡呆了,看到左手臂上的ㄒ形疤痕時,說不定會牽動腦部某一區域――我對他們三位的記憶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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